书城哲学传习录
17156500000040

第40章 下卷(7)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唯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是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注释】

①朱本思:朱得之,字本思,号近斋,靖江(今属江苏)人,曾入仕,学主道家。

【译文】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才有良知。但是像草、木、瓦、石等,是不是也会有良知呢?”

先生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没有人的良知,就不是草木瓦石了。岂只是草木瓦石是这样,天地间如果没有人的良知,也不会是天地了。天地万物和人原本就是一体的。它最精妙的开窍的地方,就是人心的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和人原来都是一体的,因此五谷禽兽可以供养人类,而药物石针则可以治疗疾病。只因为他们同属一气,所以能够相通。”

【原文】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译文】

先生游览南镇的时候,一个朋友指着岩石里的花树问先生:“天下没有心外之物,那么,就像这棵花树,它在深山中自己盛开自己凋零,跟我们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生说:“你没有看到这颗花树的时候,它是与你的心一同归于寂静的。而你来看这棵花树的时候,这花的颜色一下子就明白起来了。由此可知,这花树并非存在于你的心外。”

【原文】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①?”

先生曰:“唯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扞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②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踰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注释】

①厚薄:《大学》:“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②燕:同“宴”。

【译文】

有人问道:“您觉得人与物同为一体,那为什么《大学》又说‘所厚者薄,所薄者厚’呢?”

先生说:“只因为道理本身就有厚薄之分。比如人的身体,它是一体的,我们用手脚去保护头和眼睛,这难道是偏要薄待手脚?不过是理当如此而已。同样喜爱动物与草木,拿草木去饲养禽兽,心里怎么能忍心呢?同样热爱人与禽兽,却宰杀了禽兽去供养自己的父母、祭祀和招待宾客,又怎么能够忍心呢?对至亲的人与路人同样心怀仁爱,但是假使只有一箪食一豆羹,吃了便能使人活命,不吃便会死,无法保全两个人,那就会救至亲的人而不是过路的人,这又怎么忍心?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说到我们自身和至亲的人,更不能分清楚彼和此的厚薄,大概‘仁民爱物’都出自于心,这里都能忍心,就没有什么不能够忍受的了。《大学》里说的厚薄,是良知上自然而有的顺序,不能够逾越,这就称为‘义’;而顺应了这个顺序,就叫作‘礼’;明白这个顺序,就叫作‘智’;始终维持这个顺序,就叫作‘信’。”

【原文】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译文】

先生又说:“眼睛没有本体,它把万物的颜色当作本体;耳朵也没有本体,它把万物的声音当作本体;鼻子也没有本体,它把万物的气味当作本体;嘴巴也没有本体,它把万物的味道当作本体;心也没有本体,它把天地万物感应到的是是非非当作本体。”

【原文】

问“夭寿不贰”。

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夭寿不贰”的道理。

先生说:“做学问的功夫,能够将一切声色、利益、嗜好摆脱干净。但是只要还有一丝一毫在意生死的念头牵连着,便会有和本质不能放置在一起的东西。有人在意生死的念头,这是生命本身自己带来的,因此不容易去掉。如果在这里都能看破、想通透了,心的全部本体才能自由没有阻碍,这才是尽性至命的学问啊。”

【原文】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

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是友愧谢。

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

在坐者皆悚然。

【译文】

有一个朋友曾经问先生:“想在静坐的时候,把好名、好色、好财的病根,一个一个地搜寻出来,清除干净,恐怕就像剜肉做疮吧?”

先生严肃地说:“这是我医人的方法,真的可以清除病根的。更有本事很大的人,即使过了十几年了,也还用得着。倘若你不用,就暂且把它存放起来,别随便糟蹋了我的方法。”

于是朋友满怀愧疚地道了歉。过了一会儿,先生又说:“想来也不能全怪你,一定是我的门人里那些稍微懂得一些意思的人告诉你的,反而耽误了你的理解。”于是,在座的人都觉得汗颜。

【原文】

一友问功夫不切。

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

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

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尘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尘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尘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又何可提得?”

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

先生旁顾曰:“我尘尾安在?”

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译文】

一个朋友向先生请教功夫不真切该怎么办。

先生说:“做学问的功夫,我已经用一句说完了。现在怎么越说越远,全都没有根基了呢?”

朋友说:“您的致良知的学说,我们大体上都已经听过了,然而也还需要您再讲明白一些。”

先生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致良知,又还有什么可以再说明的呢?良知本来就是清楚明白的,只是需要切实用功就好了。假若不愿意切切实实地用功,那样只会在语言上越说越糊涂。”

朋友说:“这正是要麻烦您把如何致良知讲得明白一点。”

先生说:“这也需要你自己去探索寻找,因为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告诉你。从前有一个禅师,当别人前来问法,他只会把尘尾提起来。有一天,他的学生把他的尘尾藏了,想试试他没有尘尾会怎么办。禅师找不到尘尾,便只好空着手把手抬起来。我的这个良知,就是用来解释问题的尘尾,如果没有这个,我有什么能提起来的呢?”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朋友来请教功夫的要点。

先生环顾旁边的学生们说:“我的尘尾在哪儿?”

于是,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了。

【原文】

或问“至诚前知”①。

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②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注释】

①至诚前知:见《中庸》:“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菩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②邵子:邵雍(1011-1077),字尧夫,溢康节,北宋哲学家,幼随父迁共城(今河南辉县),隐居苏门山,屡授官不赴,后居洛阳,与司马光从游甚密,着有《皇极经世》等。

【译文】

有人就《中庸》里的“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一句请教先生。

先生说:“诚,就是实理,也就是良知。实理的奇妙之处就是神;而实理萌发的地方,就是‘几’,具备了诚、神、几,就可以称作是圣人了。圣人并不重视预感未来。当祸福来临的时候,即使他们是圣人,也避免不了。圣人只不过是明白‘几’,遇到事能够变通罢了。良知没有先后之分,只要明白现在的‘几’,就能以一当百了。倘若一定说要有‘前知’的心,那就成了私自的欲望,有趋利避害的意思。邵雍先生执着于‘前知’,恐怕还是他趋利避害的私心没有全部除却的原因。”

【原文】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译文】

先生说:“什么都知道但又什么都不知道,本体本来就是这样的。这就好比是太阳,它不曾有意去照耀世间万物,但又是很自然的,没有什么东西不被太阳照射到的。无照无不照,就是太阳的本来面目。良知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却要让它什么都知道;本来良知是什么都知道的,现在却又怀疑它有所不知道。只不过是因为还不够信任良知罢了。”

【原文】

先生曰:“‘唯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译文】

先生说:“《中庸》里所讲的‘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以前看的时候觉得特别精妙,现在再看才知道聪明睿智原来就是每个人都具有的。耳朵原本就聪敏;眼睛原本就明亮;心思原来就睿智。圣人只是能做到一件事罢了,那件能做到的事就是致良知。一般人都做不到的,也只是不能够致良知。多么简单明白啊!”

【原文】

问:“孔子所谓‘远虑’①,周公‘夜以继日’②,与将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远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注释】

①远虑: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②夜以继日:事见《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译文】

有人问先生:“孔子所说‘远虑’,周公说的‘夜以继日’,与刻意逢迎有什么不同之处?”

先生说:“‘远虑’并不是指茫茫然地去思考,只是要存养天理。天理在人们的心里,贯穿古今,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天理就是良知,过多的思虑,也只不过是为了致良知。良知越想就越精明,倘若不精确深入地思考,而只是随便地去应付,良知便会变得粗俗浅薄。如果认为远虑就是在事情上不着边际地思索,就难免会有毁誉、得失、人欲等杂在其中了,也就成了着意逢迎了。周公没日没夜地思考,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明白了这一点,境界就自然与刻意逢迎有所不同了。”

【原文】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①,朱子作效验说②,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③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④,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注释】

①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语出《论语·颜渊》。

②“朱子”句:朱熹《论语集注·颜渊》:“极言其效之甚远而至大也。”

③八荒皆在我闼:宋人吕大临语,见《宋元学案》卷三十一。闼(音榻),门楼上的小屋。

④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语出《论语·颜渊》。

【译文】

有人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一句,朱熹先生认为它是从效果上说的。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