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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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下卷(6)

【译文】

先生说:“孔子不会写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颜回对于自己的过错没有不知道的。这就是圣学的真正脉络啊。”

钱德洪录

【原文】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①、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

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

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

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

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不觉悚汗。

【注释】

①李侯璧:名珙,王阳明弟子。

【译文】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王汝中和钱德洪在先生旁边陪侍静坐。先生看了他们一圈说道:“你们这些人,学问没能够有什么长进,原因在于你们还没有立志。”

李侯璧站起来回答说:“我愿意立下志向。”

先生说:“不敢说你没有立志,只是立的恐怕不是‘必为圣人之志’的志向罢了。”

李侯璧答:“那我愿意立下‘必为圣人之志’。”

先生说:“倘若你真的有了成为圣人的志向,在良知上就会竭尽力量。假使良知上还存留有别的私心欲念,那就不再是‘必为圣人之志’了。”

钱德洪刚开始听这段话的时候,心里还有不服气的地方,现在又听到这话,不觉警醒流汗。

【原文】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译文】

先生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创造了天地,生出了鬼神,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相比啊!假使人能够完完全全地恢复它,没有一点亏欠存在,自然就会手舞足蹈,天地间也就找不到什么快乐能够代替它了。”

【原文】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①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②,方能察人病理。”

【注释】

①滁:指滁州(今安徽滁县)。

②医经折肱:见《左传》:“三折肱,知为良医。”意为久病可以成为良医。

【译文】

一个朋友,他在静坐思考的时候有了一些领悟,便立刻跑过来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我曾经住在滁州的时候,看到学生们只是注重在知识见闻上进行辩论,对学问却没有什么帮助。于是,我便教他们静坐。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在静坐中有时也会有所感悟,短时间内很有效果。但是时间长了,有的人慢慢喜静厌动,陷入枯槁死灰的误区;有的人致力于玄妙的见解,耸人听闻。由于这个原因,近来我都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了,无论你是到静处去体会领悟也好,或者是在事情上磨炼也罢,良知的本体本来就是没有动与静的区别的,这才是做学问的核心所在。我的这些话,从滁州到现在,也仔细琢磨过好几次,只有‘致良知’三个字是没有弊病的。这就好像是医生要亲身经历过折肱,才能了解人的病理一样。”

【原文】

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恼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译文】

一个朋友问先生:“我想让‘致良知’的功夫持续下去不间断,但是一旦应对具体的事情,又会觉得照管不过来。等到在事物上周旋的时候,又会觉得看不见良知了。这要怎么办才好呢?”

先生说:“这只是你认识良知还不够真切罢了,尚有个内与外的区分。我这致良知的功夫,不能够太心急。体会认识到了良知这个核心,然后在上面踏踏实实地用功,自然而然就能理解透彻了。这样就会忘掉内与外,又怎么会有心、事不统一的现象呢?”

【原文】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译文】

先生又说:“做功夫,假若没有透彻地了解良知的关键,怎么能使它充实发出光辉呢?假若想要透彻地了解,不能仅凭你自己的聪明,还需要净化心中的渣滓,不让它有一丝一毫的污染才行。”

【原文】

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问:“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译文】

先生说:“‘天命之谓性’,命也就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就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就是教。”

有人问:“为什么说‘道即是教’?”

先生回答说:“道就是良知,良知本来就是完完全全的。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是非对错只需要依照良知,就不会有不恰当的地方了。良知将是你的明师。”

【原文】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①是说功夫否?”

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注释】

①“不睹”二句:见《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译文】

有人问先生:“《中庸》里的‘不睹不闻’,是针对本体而言的吗?而‘戒慎恐惧’,是针对功夫而言的吗?”

先生说:“这里首先应当知道本体原来就是‘不睹不闻’的,同样的道理,功夫原来就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并没有在‘不睹不闻’上添加一些什么。当看得真切的时候,就可以说‘戒慎戒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

【原文】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①。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魇寐。”

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注释】

①上下与天地同流:语出《孟子·尽心上》。

【译文】

有人问先生《易经》里的“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的道理该如何理解。

先生说:“良知来来就是明白白天和黑夜的。”

那人又问:“但是人睡熟了的时候,良知不也就不明白了吗?”

先生说:“如果不知道了,那怎么一叫就会有反应呢?”

问:“但是假使良知是一直知道的,又怎么会有睡熟的时候呢?”

先生说:“到了夜晚便会休息,这是自然造化的规律。到了晚上,天地成了一片混沌,形体、颜色都消失了,人的眼睛和耳朵也没什么可以去看、去听了,七窍都关闭了,这就是良知收敛凝聚的时候。天地一旦开启,万物显示表露,人的眼睛耳朵能够有东西可见可闻了,感官再次恢复正常,这就是良知发生作用的时刻了。由此可以看出,人心与天地是一体的。因此,孟子才会说‘上下与天地同流’。今天的人到了夜晚不知道如何休息,不是昏睡,就是噩梦连连。”

问:“睡觉的时候应该怎么用功呢?”

先生说:“白天知道如何用功,晚上也就知道怎么样用功了。白天,良知是顺应通畅的,在晚上,良知则是收敛凝聚的。要做梦就是先兆。”

先生又说:“良知在夜晚生发出来的时候,才是它真正的本体,由于它没有物欲混杂其中。学者假使在事物纷扰的时候,像‘夜气’生发时一样,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了。”

【原文】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译文】

先生说:“道家讲究‘虚’,圣人怎么能够在‘虚’上再添加一丝一毫的‘实’?佛家讲究‘无’,圣人又怎么能够在‘无’上再增添一丝一毫的‘有’?但是,道教说虚,是从养生的方面来说的;佛教说无,是从脱离生死轮回的苦海这个方面来说的。他们在本体上有着一些养生或脱离苦海的私自意愿,便就不再是‘虚’和‘无’的本来面目了,在本体上也就有了阻碍之物。圣人则仅仅是还原良知的本来面目,不会夹带一丝一毫的私意。良知的‘虚’,就是上天的太虚;良知的‘无’,就是太虚的太无。日、月、风、雷、山、川、民、物等,凡是有形状、面貌、颜色的事物,都是在太虚无形中发生变化的。从来没有成为过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应良知的作用,这样一来,天地万物都在自己良知的范围之内,什么时候有一物是超乎良知之外而成为障碍的呢?”

【原文】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译文】

有人问:“佛家也一定要求养心,但是它不能够用来治理天下,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我们儒家提倡滋养身心,但是从来都没有脱离过具体的事物,只是顺应天理自然而然,那就是功夫。而佛教却要全部断绝人间的事物,把心当作是幻象,慢慢地便进入到虚无空寂中去了,他们与世间再没有任何联系,于是不能够治理天下。”

【原文】

或问异端。

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译文】

有人问关于异端的问题。

先生说:“与愚笨的夫妇相同的,便叫‘同德’;与愚笨的夫妇不同的,就称为‘异端’。”

【原文】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功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作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译文】

先生说:“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差别只在一丝一毫之间。告子是在不动心上下工夫,而孟子却直接从自己的心原本不动这一点上去理解。心的本体,原本就是不动的,只是由于行为有不合义理的地方,便动了。孟子不去管心动或者不动,只是‘集义’。假使自己的行为没有一点和道义不相符,自己的心自然没有可动的地方了。假使像告子那样,只是要求自己的心不动,就是紧扣住了自己的心,反而会把它生生不息的根源阻止了,这不仅仅是白费工夫,而且还有害处。孟子‘集义’的功夫,自然可以使心修养充沛,没有欠缺,让它自然而然能够纵横自在,活泼生动。这就是所谓的‘浩然之气’。”

先生又说:“告子的病源,在于他认为性无善无不善。性无善无不善,虽然这种观点也没有很大的错误,但告子执意地要这样看待,就会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夹杂在其间。有善有恶,又是从外物的感受上来看的,就有个物在心外了,这样就是分成两边看了,就会有差错。无善无不善,性本就是这样的。等到领悟了,只这一句便能说完了,再不会有内和外的区别了。告子看到了一个性在心里,又看到了一个物在心外,可以看出他对性,还有了解不透彻的地方。”

【原文】

朱本思①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