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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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下卷(5)

【译文】

有一天先生到禹穴游览,看着田间的禾苗,说:“才多长时间,又长了这么多。”

范兆期在旁边说:“这是由于禾苗有根。做学问假使能自己种下根部,也不会担心他们不成长了。”

先生说:“谁没有根呢?良知便是上天种下的灵根,自然而然能够生长而不间断。只是会被私欲所牵累,将这个灵根破坏堵塞了,使其不能够生长出来。”

【原文】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译文】

一个朋友经常容易生气、责备别人。先生警告他说:“学习必须能够反省自己。假如只是一味责备别人,只能看见别人的不好,而看不到自己的不对。假使能反身自省,就能看到自己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哪里还有空闲功夫来指责怪罪其他的人呢?舜能够化解象的傲慢,主要在于他没有去发现象错误的地方。倘若舜只是去纠正象的奸恶,就会发现他不对的地方。象是一个傲慢的人,肯定不愿听从他的,这样怎么能感化他呢?”

这个朋友便感到后悔。

先生说:“你今后只不要再去谈论别人的是非。凡当你正在责备别人的时候,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一大私欲来加以克制。”

【原文】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译文】

先生说:“朋友们在一起辩论的时候,未免会有深有浅、有粗有细,有的人急切于表露才能、自我颂扬,这都是毛病发作。应该根据其病症对症下药,只是不可以怀有鄙薄的心啊。这不是君子‘与人为善’的心。”

【原文】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唯天不容伪耳。”

【译文】

有人问先生:“《易经》一书,朱熹先生认为它重点在卜筮,而伊川先生却认为它重点在于阐明天理。究竟该如何正确看待呢?”

先生回答说:“卜筮就是理,理也就是卜筮。天下的理,哪里会有比卜筮更大的呢?只是由于后代学者把卜筮主要用在了占卦上,于是卜筮看起来就像雕虫小技。他们却不知道,现在师生、朋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都是卜筮。卜筮,只不过是解决疑问,使自己的心变得神明罢了。《易经》是向上天请示,人们有了疑问,自信不足,于是用《易经》来问上天。人心有偏私存在,只有上天容不得虚假。”

黄省曾录

【原文】

黄勉之①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②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作义?”

【注释】

①黄勉之:即黄省曾,字勉之,号五岳,江苏苏州人,王阳明学生。

②“无适”三句:语出《论语·里仁》。无适,无可;无莫,无不可。

【译文】

黄省曾问:“《论语》里说的‘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是不是讲每件事都要这样呢?”

先生说:“当然,只是需要懂得它的宗旨才行。义,就是良知。明白良知这个主旨,才不会有所执着。就好比接受别人的馈赠,有当天可以接受而换个时间却不应当接受的;也有今天不应该接受而换个时间却又可以接受的。假使你执着于今天可以接受的便一切都接受了;或者你执着于今天不该接受的便一切都不接受。就变成了‘适’,成了‘莫’,就不再是良知的本源了。这怎么能叫作‘义'呢?”

【原文】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①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便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注释】

①“思无邪”二句:语出《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译文】

问:“‘思无邪’三个字,怎么就能够概括《诗经》三百篇的含义呢?”

先生说:“不只是这《诗经》三百篇,六经也只需要这一句话就能够概括贯穿了,甚至古今天下所有圣贤的话,这句话也能够概括。此外,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这是个一了百当的功夫。”

【原文】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为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唯危’。”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道心”和“人心”的道理。

先生说:“‘率性之谓道’,就是说道心。只要有些许私欲存在其中,就是人心了。道心本来是没有声音没有味道的,因此说‘微’;依照人心去行动,就有了许多不安稳的地方,所以说‘唯危'。”

【原文】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①,愚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注释】

①“中人”二句:见《论语·雍也》:“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译文】

有人问先生:“孔子说过‘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对于愚笨的人,给他讲解高深的道理,他尚且不会有什么进步,更何况不给他讲这些道理呢?”

先生说:“并不是圣人们不愿意给他们讲解,圣人只是担心不能让每个人都成为圣人。只是各人的资质会有所不同,不能不因材施教。天资在中等以下的人,即使是给他讲解‘性’‘命’的学说,他也不一定能够明白。因此需要慢慢地开导诱发他。”

【原文】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译文】

一个朋友问:“书读完了之后都记不住,那要怎么办?”

先生说:“只要理解明白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记得呢?而理解明白都已经是落到第二要义上了,只要使自己的本体光明正大就可以了。假使只是记得,不一定就能明白;假使只要求明白,也不一定就能使自己的本体光明。”

【原文】

问:“‘逝者如斯’①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注释】

①逝者如斯:见《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译文】

有人问:“孔子说的‘逝者如斯’,是不是在指自己的心性是活泼泼的啊?”

先生说:“是这样的。必须时刻都在致良知上下工夫,才能让心性活泼生动,才能让它和流水一样。倘使有片刻的间断,就和天地不相符合了。这是做学问最高的境界,圣人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原文】

问《志士仁人》①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②,只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注释】

①志士仁人:见《论语·卫灵公》:“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②比干、龙逢:比干,殷封王叔父。因向封王进谏,被剖心而死。龙逢,即关龙逢。夏末大臣。因多次直谏,被桀囚禁杀死。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论语》里《志士仁人》那一章。

先生说:“就是因为世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不问是否应当献出生命,只是委曲求全,因为这样把天理都弄丢了。忍心伤害天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假使违背了天理,那他就和禽兽一样了,即使苟活在世上千百年,也只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们在这个地方要看清楚。比干、龙逢等,都是由于他们看得明白,才能够成就他们的仁。”

【原文】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①,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揜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②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③’。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注释】

①叔孙武叔毁仲尼:事见《论语·子张》:“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叔孙武叔,名州仇,鲁大夫。

②慝:邪恶。

③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孟子·离娄上》:“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虞,预料。

【译文】

有人问先生:“《论语》里有‘叔孙武叔毁仲尼’的记载,为什么大圣人也避免不了被诽谤的命运呢?”

先生说:“诋毁、诽谤是外在的东西,即使是圣人,也不能够避免。人贵在自我的修养,如果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圣贤的人,即使别人都来诋毁他,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就好像浮云遮蔽太阳,但怎么可能对太阳的光明有所损害呢?如果他自己只是一个表面端庄,而内心却软弱的人,纵使没有一个人说他,他的丑恶总有一天也会表露出来。因此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是外在的,怎么能避免呢?只要有自我的修养,毁誉又能怎么样呢?”

【原文】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译文】

刘君亮想要到山里去静坐。

先生说:“假如你是用厌烦外物的心去山里求清静,反而会养成一个骄纵懒惰的性情;假使你不是因为厌烦外物,而是到静处去修养自己,却是很好的。”

【原文】

王汝中①、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②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瓢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地,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注释】

①王汝中:即王畿(1498-1583),字汝中,别号龙溪,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王阳明学生,官至南京兵部郎中,讲学四十余年,传播王学,着作有《龙溪集》。

②仲尼与曾点言志:见《论语·先进》。

【译文】

王汝中与省曾在先生旁边陪侍静坐。先生手拿扇子递过来说:“你们用扇子吧。”

省曾连忙起身回答:“我不敢当。”

先生说:“圣人的学问,并不是像你这样拘谨苦楚的,也不是假装出一副道学的模样。”

王汝中说:“我看《论语》‘仲尼与曾点言志’一节,能够大致看得出这种礼节来。”

先生说:“是呢,从这一章来看,圣人是何等的宽宏大度啊!当老师向学生提问他们的志向时,前三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做出了回答,可是曾点却慢慢悠悠不把那三位同学放在眼里,独自弹瑟,是何等的狂放啊!等到他们谈到自己的志向时,又不直接回答先生的问题,都说出了自大的话。假若换作是在伊川先生的身边,恐怕早就责骂起来了。孔子却居然还赞扬应许了他,这又是怎样的风度啊!孔子教育学生,不是死死地守着一个模式,而是对狂大桀骜的人,便从狂放这一点上来打造他;对洒脱的人,便从洒脱这一点来点化他。人的才能气质,怎么会完全相同呢?”

【原文】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译文】

先生对陆元静评价说:“元静年轻时,也想专心注解五经,志向也是在博学上。但是,圣人教人,只担心不能学起来简单容易,他说的也都是简易的办法,用现在的人喜好博学的心来看,好像圣人教育的方法反而错了。”

【原文】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