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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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下卷(4)

【原文】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着’‘索之讲论之际’①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注释】

①“所谓”四句:语出朱熹《大学或问》。

【译文】

“朱熹先生‘格物’的学说,只是缺少一个主旨。正如他所说的‘察之于念虑之微’,这句不应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着’‘索之讲论之际’混为一谈,这是不分轻重的表现!”

【原文】

问“有所忿懥①”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注释】

①有所忿懥:语出《大学》:“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大学》里“有所忿懥”这一句话。

先生说:“忿懥的几种情绪,人的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呢?只是不应该有罢了。一个人觉得忿懥的时候,再刻意加一份情绪,就会过分恼怒,这样就没有了心胸廓然大公的本体了。所以当心中有忿懥的情绪时,就不能达到中正平和。所以对于忿懥等几种情绪,只要顺其自然,不要过分刻意,心体就自然能够廓然大公,从而达到中正平和了。比如我现在外出,如果看到别人在打斗,对于不对的那个人,我心中也会很愤怒;然而我虽然感觉到愤怒,但我的心却是坦然平静的,不会动气。现在对别人生气时,也该这样,这样才是中正平和。”

【原文】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①,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注释】

①着相:执着于事物的外在形式。相,佛教名词,相对“性”而言。佛教把一切事物的外观、形象、状态称之为“相”。

【译文】

先生曾经说过:“佛家提倡不执着于‘相’,而实际上却是执着于‘相’的。而我们儒家虽然提倡执着于‘相’,但实际上是不执着于‘相’的。”

因此请问先生。

先生说:“佛教害怕被父子关系牵累,便逃避父子亲情;害怕被君臣关系牵累,便逃避君臣道义;害怕被夫妻关系牵累,便逃避夫妻情分。这些都是因为执着于君臣、父子、夫妻的‘相’,才需要逃避它们。而我们儒家学说,有正常的父子关系,便顺势产生了仁爱之说;有正常的君臣关系,就产生了忠义之说;有正常的夫妻关系,便产生了礼节之说。像这样,又何曾执着过父子、君臣、夫妻的‘相’呢?”

黄修易①录

【原文】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注释】

①黄修易:黄修易,字勉叔,余不详。

【译文】

黄修易问:“当心里没有恶念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是空荡荡的,不知道是否也需要存养一个善念呢?”

先生说:“只要把恶念清除了,剩下的就全部是善念了,也就恢复了心的本体。就好比是太阳的光线被乌云遮住了,等乌云散去后,太阳光就又回来了。假如恶念已经去除,却还要在心里存一个善念,那就是在太阳光下,又点燃了一盏灯。”

【原文】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译文】

黄修易问先生:“我最近用功,会感觉到不再产生妄念,但内心深处还是黑漆漆的,不知道如何才能得到光明?”

先生回答说:“刚开始用功的时候,心里怎么可能立刻得到光明呢?就像是奔腾的浑水,才刚刚倒进水缸里,虽然已经开始沉淀,但也还是浑沉沉的。必须要等到沉淀很长时间,渣滓全部清除了,才能再次变得清澈。你只需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养的时间久了,漆黑的心自然会变得光明。现在要马上取得成效,就是拔苗助长,不能当作是功夫。”

【原文】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译文】

先生说:“我教学生致良知要在格物上下工夫,却是有基础的学问。一天比一天进步,时间越长就越觉得精细聪明。后世儒生们教人在万事万物上去探寻讨论,却是没有基础的学问。正当年轻的时候,虽然能够在外表上修饰,看不到有什么过失,但到了老年,就会精力衰退,最终倒下。就像是没有根的大树,把它移栽到水边,虽然暂时看起来很鲜活,但最终是会枯萎的。”

【原文】

问《志于道》①一章。

先生曰:“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②,经营成个区宅。‘据于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于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注释】

①志于道:见《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②鸠:鸠集,聚集。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论语》里《志于道》一章。

先生说:“仅仅是‘志道’这一句话,就已经包括了它下面几句话的功夫,不能只停留在志道上。就好像建造房屋,‘志于道’只是一心想到选择地基和采集木料,把房子建成;‘据于德’就是规划设计房屋图案,让它在建房屋时有图可依靠;‘依于仁’就是常常居住在房屋里,从不离开;‘游于艺’就是在房屋里添加图画装饰屋子,使它变得更美。‘艺’是“理”最恰当的地方。比如诵诗、读书、弹琴、射箭等,都是为了调节自己的心,让它精熟于‘道’。如果不先‘志于道’,就去‘游艺’,就像一个糊里糊涂的小伙子,不先修建房屋,却只管去买图画装饰门面。我不知道他准备要把画挂在什么地方!”

【原文】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屑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译文】

有人问先生:“读书是为了调习自己的内心,是不可缺少的。但是,读书的时候总有一种为了科举的功利思想萦绕在心中。不知道怎样避免它?”

先生说:“只要你的良知是真切的,即使是为了科举考试,也不会被功利的心所拖累。就算是成了拖累,也容易发现并克服它。比如在读书时,良知知道有了强记之心是不对的,就会马上将它克服去除;急功近利的心情是不对的,也马上将它克服去除;骄傲自夸的心是不对的,也要马上将它克服去除。这样的话,整日和圣贤的心相互印证,就是一颗纯然合乎天理的心。任凭他读书,也都只是在调整自己的心罢了,怎么会有拖累呢?”

又问:“承蒙您的引导,无奈我资质平庸低下,实在很难避免被拖累。我私底下听说‘穷通有命’,有大智慧的人大概会对此表示不屑。但是我被功名所牵累,心甘情愿这样,也只是自讨苦吃罢了。想要抛弃功名,却又受父母牵制,无法舍弃,这到底该怎么办呢?”

先生说:“像你这样把事情归咎到父母身上的人很多啊。其实是因为自己毫无志向。如果志向确立,千事万事都只是一件事。读书写文章,怎么会拖累人呢?只是人们自己被得失所拖累罢了。”先生因此感叹道:“良知之学不昌明于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英雄好汉要耽误在这里!”

【原文】

问:“‘生之谓性’①,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②这也是指气说。”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得外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③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注释】

①“生之谓性”之句:事见《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这是孟子与告子关于“性”的着名论辩之一。

②形色,天性也:语出《孟子·尽心上》。

③“论性”二句:见《河南程氏遗书》卷六。

【译文】

有人问:“‘生之谓性’,告子说的这句话也算不得是错误的,为何孟子偏偏要否定呢?”

先生说:“天性本来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告子的认识有些偏差,他只知道把它看作是性,却不晓得这其中的主旨在哪里。假使明白了主旨,这样说也不能算是错的。孟子也曾说:‘形色,天性也。’这也是针对气所说的。”

先生又说:“一般人信口雌黄,恣意妄为,都说这是根据自己的心性来的,这就是所谓的‘生之谓性’。但这样是会出差错的。假使懂得了主旨,依照着良知去说去做,自然就是正确的。但良知也只体现在自己用嘴说,用身体力行。怎么能够离开气,另外再用一个东西去说、去做呢?于是伊川先生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就是性,性也就是气。只是首先必须妥当地认清主旨罢了。”

【原文】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译文】

先生又说:“各位下工夫时,千万不可以拔苗助长。有着上等智慧的人是很少的,一般的学者们没有道理能够直接进入圣人的境界。一起一伏之间,一进一退之间,都是下工夫的顺序。不能够由于我前些天用了点功夫,今天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就硬要逞强,假装出一副没有破绽的样子。这就是‘助长’,连前面下的工夫也都会被弄丢的。这并不是小的过失。就好像人在走路,摔了一跤起来再走,也用不着骗人,做出一副没有跌倒过的样子来一样。大家只要常常怀着‘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的心,遵从良知,坚持做下去,无论别人是为难还是讥笑,诽谤还是诋毁,也无论是荣耀还是受辱,任凭功夫有进有退,我只需要坚持不断地致良知,时间久了,自然会感觉到有力量。一切外在的事物,也自然能够做到不为所动了。”

又说:“人倘若切切实实地用功,不管别人诋毁诽谤、欺负轻慢,处处都能得到好处,处处都是推进品德修养的动力。如果不用功,别人的诽谤和侮辱就会像魔鬼,最终会被它累垮的。”

【原文】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①,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②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注释】

①禹穴:即禹陵。在浙江绍兴稽山门外,传为夏禹的陵墓,为浙东名胜古迹。

②范兆期:即范引年,字兆期,号半野,王阳明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