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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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下卷(1)

陈九川录

【原文】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①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②。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唯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③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注释】

①甘泉: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历任礼部、吏部、兵部尚书,着有《湛甘泉集》。

②洪都:地名,今江西南昌。

③胸中无物:语出《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一:“尧夫胸中无事如此。”邵雍,字尧夫,共城(今河南辉县)人,北宋哲学家,与周敦颐、张载、二程合称北宋五子,着有《皇极经世编》《伊川击壤集》等。

【译文】

正德十年,九川在龙江第一次见到先生。先生正与甘泉先生讨论“格物”的学说,而甘泉先生一再坚持朱熹先生的观点。先生说:“这是在心外寻求了。”甘泉先生则说:“如果以格物之理为外,那就是把自心看小了。”九川十分赞同朱熹的说法。先生又谈到了《孟子·尽心》一章,九川听了之后,马上对先生的“格物”学说不再有怀疑了。

后来闲居在家,又以“格物”的学说向先生请教。先生回答说:“只要能够切切实实地用功,久而久之,自然就会明白。”到了山间,又自己抄录了《大学》旧本来阅读,感觉朱熹的“格物”学说不正确,但也还怀疑先生把“意”的所在当作物,因为这个“物”字,我还觉得不太明朗。

正德十四年,从京师回来,在洪都又见到了先生。当时先生军务繁忙,只能抽空给我讲课。首先便问:“近年来用的功夫怎么样?”

九川说:“近年来体会到了‘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一步追溯到本源,但到‘诚意’上就再追溯不下去了。为什么‘诚意’之前还有一个‘格物致知’的功夫呢?后来又仔细体会,感觉到意的真诚与否,必须先要有知觉,有颜回说的‘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这句话为证,我由此豁然开朗,确信无疑,但是心里又多了一个‘格物’的功夫。后来又仔细思考,我的本心这么灵敏,怎么会不明白意的善恶呢?只不过是被物欲所蒙蔽,需要格除物欲,才能做到像颜回那样,善恶尽知。我又想是不是自己把功夫用颠倒了,以致‘格物’和‘诚意’的功夫联系不起来。后来我问希颜,希颜说:‘先生所说“格物”“致知”,都是“诚意”的功夫,说得非常好。’我又问:‘为什么是“诚意”的功夫呢?’希颜让我再三思考,用心体悟。但我最终还是没能领悟到,所以现在向先生您求教。”

先生说:“真是可惜!原来这是可以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你所举的颜回的例子就能够把问题讲清楚。总之你只要懂得,身、心、意、知、物,全都是一件事就行了。”

九川疑惑地问:“物在心外,怎会和身、心、意、知是同一件事呢?”

先生说:“耳朵、眼睛、嘴巴、鼻子以及四肢,都是人体的一部分,如果不用心,怎么能够看、听、说、动呢?心想要看、要听、要说、要动,如果没有耳、目、口、鼻及四肢的协助,也不能够做到。所以说,没有心就没有身体,没有身体也就没有心,它们是统一的。只是从充塞空间上来说是身,而从主宰作用上来说它就叫作心,而从心的发动上来说就是意,从意的灵明上来说就是知,从意的涉及上来说就是物,这些都是统一的。意不是凭空存在的,它必须依附一定的事物而存在。所以,想要‘诚意’,就必须在意所涉及的事物上去‘格’,就必须去除私欲遵循天理,这样,良知就不会再受到蒙蔽,并且能够‘致知’了。这就是‘诚意’的功夫。”

听了先生这席话,九川积存在心中多年的疑虑终于消释了。

九川又问:“甘泉先生近来比较偏向于《大学》的旧本,以为‘格物’就像是求道,认为穷理的穷,就是‘穷其巢穴’的穷,需要亲自到巢穴中去走一趟。所以‘格物’,也就是随处体察、明白天理,这似乎和先生的学说有些相近了。”

先生又说:“甘泉下了功夫,所以他能够转过弯来。当初我对他说,‘亲民’不能改作‘新民’,他还不相信呢。现在他对‘格物’的看法跟我的观点也有些接近了,只是‘物’字不要改成‘理’字就可以了。”

后来有人问九川:“为什么现在不怀疑这个‘物’字了?”我说:“《中庸》里说‘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这些,都是古人常用的字。”后来先生也说是这样。

【原文】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唯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①?”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②。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注释】

①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②“维天之命”二句:语出《诗经·周颂·维天之命》。

【译文】

九川问:“近年我因厌恶泛览博观,常常想要静坐安神,以求屏息各种念头,但是,我非但不能静心,反而更加感觉到烦躁不安,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思绪念头怎么可能停止呢?只能让它归于纯正。”

九川问:“会有自然没有念头的时候吗?”

先生说:“实在不会有没有念头的时候。”

九川问:“如果这样,该怎么解释‘静’呢?”

先生说:“静中未尝会没有动,动中也未尝会没有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怎么分动静呢?”

九川说:“周敦颐为什么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先生说:“因为没有欲望所以内心宁静,这也就是程颢先生所说‘静亦定,动亦静’中的‘定’。‘主’,就是本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是天机运动不息的表现,这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停止便是死亡,不是本体的意念都是人心私念。”

【原文】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①。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注释】

①程子称其甚敬: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二:“许渤与其子隔一窗而寝,乃不闻其子读书与不读书。先生谓:‘此人持敬如此。’”

【译文】

九川问:“专心用功的时候,声、色出现在眼前,如果还像往常那样去看去听,恐怕就不能专一了。”

先生说:“怎么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呢?除非是槁木死灰或者耳聋眼瞎的人还差不多。只是虽然听见或看见了,却不分心就是了。”

九川说:“从前有人静坐,他的儿子在隔壁读书,他都不知道他的儿子是勤劳还是懒惰。程颐称赞他很能持静。这又是为何呢?”

先生说:“程颐先生恐怕也是在讥讽他吧。”

【原文】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唯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①、国裳②论内外之说③,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

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先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

是日俱有省。

【注释】

①于中:陈荣捷先生认为“于中”是“子中”之误。夏良胜,字子中,与陈九川交往密切。

②国裳:舒芬(1487-1527),字国裳,号梓桐,江西进贤人,丁丑年(1517年)状元,授翰林修撰。与陈九川一同上疏谏武宗南巡,被贬,后复原职,又上疏大礼之议,并同谏者哭于武庙,遭廷杖。

③内外之说:宋明理学,往往把静坐省察与躬行实践视为内外不同的功夫,而且以前为重,轻视后者。王阳明则认为本体不分内外。省察可以知道实践,实践可以深化省察,所以它们是一体的。王阳明还认为本体和功夫是统一不可分的。

【译文】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时,很能感觉到本心是收敛着的。但遇到事情就会中断,马上就生起一个念头到具体的事情上去省察。事情完成之后,再去寻找原来的功夫。总觉得心有内外之分,不能融合在一起。”

先生说:“这是你对‘格物’的学说理解还未透彻。心何曾有内外之分呢?就像你现在在这里讨论,难道还有另外一个心在里边照管着吗?这个专心听讲和说话的心,就是那个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以贯之的,何须再另起一个念头?人必须在具体的事情上磨炼,做功夫才会有好处。如果只是喜欢安静,那么遇到事情便会忙乱,终究也不会有长进。而静坐时的功夫,表面看起来似乎收敛,而实际上却是放纵沉溺。”

后来在洪都,九川又与于中、国裳讨论“内外”的学说。于中、国裳都说:“事物本本就有内外之分,要在内外并行用功,不能有所间断。”以此来询问先生。

先生说:“功夫离不开本体,本体原本就是不分内外的。只是后来做功夫的人把功夫分出了内外,但已经丧失它的本体了。现在只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之分,那才是本体的功夫。”

这一天大家都有所省悟。

【原文】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译文】

九川又问:“陆象山先生的学说怎么样?”

先生说:“在周敦颐先生、程颢先生以后,就只有陆象山先生了,只是稍显粗疏。”

九川说:“我看他探讨学问,篇篇都能说出精髓,句句都能针砭膏肓,却没有发现他有粗疏的地方。”

先生说:“的确,他在心上用过功夫,和那些仅仅在字面上揣测模仿、寻求字面含义的人自然不同。但是仔细察看能发现,他的学说也有粗糙的地方,用功时间长了自然就能发现了。”

【原文】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①。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