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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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下卷(2)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注释】

①理障:佛教用语,即知障。意为把理看死了,理也会成为认识真理的障碍。《圆觉经》云:“若诸众生永舍贪欲,先除事障,未断理障,但能悟入声闻缘觉,未能显住菩萨境界。”

【译文】

正德十五年(1520年),九川再次见到先生,问:“最近我的功夫虽然能够稍微掌握一些关键,但要找到一个稳当快乐的所在就很难了。”

先生说:“你要到心上去寻找天理,这便是所谓的‘理障’。这里边有一个诀窍。”

九川问:“怎样去找这个诀窍?”

先生说:“只是一个‘致知’。”

九川问:“怎么去致呢?”

先生说:“你心里的那一点良知,就是你自己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在之处,正确的就知道正确,错误的就知道错误,对它一丝一毫都隐瞒不得。你只需不去欺骗良知,踏踏实实地顺从良知去做,善的就存养,恶的就去除,这个境地是何等的稳当快乐!这就是‘格物’的真正诀窍、‘致知’的实在功夫。如果不凭借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也是近几年才体会得如此清楚明白,刚开始我还怀疑仅凭良知恐怕会有不足,但精细地看,就会发现并没有什么缺陷。”

【原文】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

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

于中乃笑受。

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译文】

在虔州的时候,九川与于中、邹守益一同侍奉先生。先生说:“人的心里各有一个圣人存在,只是因为不够自信,所以自己把圣人埋没了。”回头看着于中说:“你的心里原本也是圣人。”

于中连忙站起来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先生说:“这是你本来就有的,为什么要推却?”

于中又说:“不敢当。”

先生说:“每个人都有,更何况你于中呢?你却为什么谦让起来?谦让也是不对的。”

于中于是笑着接受了。

先生又说:“良知在人的心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泯灭。即使是盗贼,他们也自己明白不应该偷窃,喊他是贼,他也会惭愧不好意思。”

于中说:“那只是因为良知被物欲所蒙蔽。良知在人的心里,自然不会消失。就好比乌云遮住了太阳,但太阳何曾消失过。”

先生说:“于中如此聪明,别人的见识可比不上他。”

【原文】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①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注释】

①心印:佛教禅宗语。谓不用语言文字,直接以心相印证,以期顿悟。

【译文】

先生说:“只要把这些道理都理解透彻了,随便他千言万语,是非真伪,到眼前一看自然明白。符合的就正确,不符合的就不正确,这和佛家所说的‘心印’是相似的。这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原文】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心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①。”

【注释】

①“灵丹”二句:语出《景德传灯录》:“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点凡成圣。”

【译文】

先生说:“人如果知道这良知的诀窍,无论他有多少歪思邪念,良知一旦察觉,自然会把它们消融掉。就像是一颗灵丹,能够点铁成金。”

【原文】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译文】

欧阳崇一说:“先生致良知的宗旨,已经解说得淋漓尽致了,看来在这个问题上,无法再进一步阐发了。”

先生说:“怎么说得这么随意?你再用半年的功夫,看看会怎么样?再用一年的功夫,看看又会怎么样?下的工夫越长,感觉就越不相同。这种感觉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

【原文】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译文】

先生说:“九川,你对于“致知”的学说体验得怎么样了?”

九川说:“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往的日常操持总是不能把握得恰到好处,而现在就能够感觉到恰到好处了。”

先生说:“由此可见,亲身体验得来的和听讲得来的不一样。我当初给你讲解时,就知道你糊里糊涂的,没有体会到其中滋味。只要从这个关键恰当处,再往深处体会,每天都会不一样,那是无穷无尽的。”

先生又说:“‘致知’这两字,真是圣贤们千古流传的秘方,明白了这个‘致知’,就能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了。”

【原文】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①。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注释】

①“伊川”两句:语出《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和靖尝以《易传序》请问,曰:‘至微者,理也。至着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莫不泄露天机否?’伊川曰:‘如此分明说破,犹自人不解语。’”

【译文】

九川问到:“当程颐先生讲解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时,弟子就已经说他是泄露天机了。那么先生‘致知’的学说,难道不是泄露天机太多了吗?”

先生说:“圣人早已把致良知的学说指给后人看了,只是被后人遮蔽了,我只不过是发现他并让他显现出来,怎么说是泄露天机了呢?良知是人人与生俱来的,只是发觉了也觉得无关紧要。但如果我对那些不踏实用功的人说这个,他们也会非常轻视忽略这个,这样对彼此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如果和那些踏实用功但还没有把握住要领的人谈‘致知’,指点提醒他们,他们就会精力充沛,受益匪浅。”

先生又说;“知道了原本不知道的,觉察到了原本没有觉察到的。但是如果不知道,不察觉,良知就随时会被淹埋。”

【原文】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①。”

【注释】

①宽以居之:意为以宽厚的态度待人接物。语出《周易·乾卦·文言》:“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

【译文】

先生又说:“凡是朋友们相处,规劝指摘要少,诱导奖励要多,这样才对。”

后来又告诫九川说:“与朋友探讨学问,应当婉曲谦让,宽厚待人。”

【原文】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译文】

九川病倒在虔州。

先生说:“疾病作为一个‘物’,也很难去‘格’,你觉得怎样呢?”

九川说:“格‘病’的这个功夫实在太难。”

先生说:“常常怀着快乐活泼的心态,那就是功夫。”

【原文】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唯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①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注释】

①是集义所生者:意为浩然正气是积累正义行为所产生的。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配义与道……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译文】

九川问:“我反省了自己的各种观念思绪,有时会有邪妄的念头,有时想到治理天下的大事,思考到了极处,会津津有味,便到了难以放弃的地步。这种情况发觉得早,克服就容易,发觉得晚,克服就困难。如果刻意去克制,就更加觉得格格不入。只有稍稍把心思迁移到其他事情上,才会把它忘掉。像这样来理清思虑,也好像没什么坏处。”

先生说:“何苦这样,只要在良知上下工夫就行了。”

九川说:“就是那个时候不懂得致良知。”

先生说:“自己本身就有致良知的功夫,怎么会因为其他原因呢?只是你自己功夫间断了,就蒙蔽了你的良知。既然间断了,继续原来的功夫就可以了,何必这样呢?”

九川说:“那简直就是一场恶战,即使我明白了,也还是避免不了。”

先生说:“那必须有勇气。用功久了,自然就有勇气了。所以孟子说‘是集义所生者’。能够轻易取得胜利,那就是大贤之人。”

九川问:“这功夫需要在心里才能体会明白,只在文字上解释不透的。”

先生说:“只需在心上体会。心里明白了,文句自然能够融会贯通。如果心里不明白,只是文句上融会贯通,反而会产生错误的见识。”

【原文】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付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唯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译文】

有一位下属官员,因长时间听了先生的讲学,就说:“先生的学说非常精彩,只是我的文书、案件非常繁杂,需要处理,因此没有时间做学问。”

先生听了之后说:“我什么时候叫你抛开文书案件,凭空去探讨学问呢?你既然有公事,就应该在公事上做学问,这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你在询问讼词时,不可因对方的无礼回答而发怒;不可因对方圆滑的言语而欢喜;不可因为厌恶对方的说辞,而有意整治;不可因对方的哀求,曲意纵容;不可因自己事务繁杂,就随意草草结案;不可因旁人在诋毁诽谤,就任从别人的意思去处理。这些都是私欲,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需要你仔细反省观察克服,就怕因为心中的一丝偏执,就不辨是非,冤枉别人。这就是‘格物’‘致知’。处理文书与审理案件之中,没有一样不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如果离开了具体的事物去做学问,就是空谈。”

【原文】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①。”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什么。”

敷英②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注释】

①乾元:指万物产生的根源。语出《周易·乾卦·象传》:“大哉乾元,万物资始。”

②敷英:阳明弟子,其余不详。

【译文】

九川快要从虔州回来,写了一首诗向先生告别:“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说:“如果你没有来探讨这个学问,就不知道‘好恶从之’的‘从’,到底从的是什么。”

在旁边的敷英说:“的确是这样。我曾经读过先生的《大学古本序》,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等来到这里,听了一段时间,才稍微明白了大体的意思。”

【原文】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

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译文】

于中、国裳等人吃饭时一同侍奉在先生旁边。

先生说:“凡是吃饭喝水,只是为了养活我的身体,吃了就要消化。如果只是把食物积蓄在肚子里,就会成为痞病,怎么能长出身体皮肤来呢?后世的学者学问多,见识广,把学问都滞留在肚子里,这就像是患了痞病一样。”

【原文】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