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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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卷(8)

【译文】

你在信中说:“现在还为朱熹、陆九渊争辩的人依然存在。我常常对朋友说,圣学不得昌明已经很久了,暂且不必再枉费心机去为朱熹、陆九渊争辩谁是谁非。只依据先生的‘立志’来点化人,倘若此人真能辨别出这个志向,决意要把圣学弄明白,那么他已经基本上明白了。朱、陆二人谁是谁非,就算不去辨别,他自己也自然感觉到了。我曾经看到朋友中有非议先生学说的,就觉得很生气。朱、陆两位先生给后世留下了这么多的争议,也可以看出二位先生的功夫有不纯熟的地方,明显有意气用事的弊病。程颢先生就没有这种毛病。他同吴涉礼讨论王安石学说的时候说:‘把我的想法全部告诉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是何等从容的气度啊!我曾经看到先生给别人的信中也引述了这句话,希望朋友们都能做到这样,是吗?”

这段议论说得很对!希望你告诉所有志同道合的人,各人暂且各自反省自己的是非,而不要去谈论朱、陆二人的是非。用言语去诽谤别人是很肤浅的;如果自己不能身体力行,而仅仅是从耳朵听进去又马上从嘴巴说出来,成天夸夸其谈,实际上就是在自己诽谤自己,而这种诽谤对自己的伤害是很深的。但凡现在天下议论我的人,如果能从中获益,那么,都是在与我砥砺切磋,对我来说,无非是更加警惕反省自己、修养品德。荀子说“攻吾之短者是吾师”,老师会讨厌吗?

【原文】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①。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②,“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注释】

①“人生而静”三句:程颢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向朱熹问这话的是严时亨。人生而静,语出《礼记·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②生之谓性: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知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严时亨引用程颐先生的‘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问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是性?朱熹回答说:‘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两位先生的话我都不明白,每次看到这里,就会产生疑惑,因此向先生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也就是说气质就是天性。“气”就是“性”,人生而静以上是不容说的,才说“气就是性”,性就已经偏向一边了,就已经不再是天性的本原了。孟子的“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的。然而人性善的发端必须在气上才能看见,如果没有气也就无处可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就是气。程颐先生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这也是因为学者们各执一词,只能这样说。如果他们能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天性,那么气就是性,性就是气,根本就没有性和气的区别了。

答陆原静书(一)

【原文】

来书云:“下手功夫,觉比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①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②之学矣。

【注释】

①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语出《中庸》:“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

②至诚无息:语出《中庸》:“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

【译文】

你在信中说:“当着手用功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内心没有一刻是宁静的,虚妄的心固然是在活动,澄亮的心也是在活动的。既然心是恒久运动的,那么就不会有片刻的停息了。”

你越是刻意追求宁静,就越不得宁静。虚妄的心是活动的,而照心则是不动的。恒照就能恒动恒静,这就是天地万物之所以永久不停歇的原因。照心本来就是明亮的,妄心也是明亮的。《中庸》说:“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只要有片刻的暂停,就会灭亡,就不是至诚而不停息的学问。

【原文】

来书云:“良知亦有起处。”云云。

此或听之未审。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道:“良知也有它起源的地方。”等等。

说这句话也许是因为你听后未经审查。良知是心的本体,也就是前面所说的“恒照”。心的本体无所谓有无起源。即使是妄念产生的时候,良知也并不是不存在,只是人们没有觉察到良知的存在,所以有时便会把良知放弃掉了。就算是昏庸闭塞到了极点,但良知仍旧是明亮的,只是没能体察它,有时候就会遭到蒙蔽。虽然有时放弃了良知,但它的本体依然是存在的,存养它就行了;虽然有时遭到了蒙蔽,它的本体其实未曾变得不明亮,体察它就行了。如果说良知也有起源的地方,那么就是认为良知有时不存在,这样,良知就不是心的本体了。

【原文】

来书云:“前日‘精一’之论,即作圣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说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前日“精一”之论,虽为原静爱养精神而发,然而作圣之功,实亦不外是矣。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道:“您先前关于‘精一’的论说,是不是就是作圣人的功夫呢?”

“精一”的“精”,是从理上说的,“精神”的“精”,则是从“气”上说的。理是气的条理,气是理的运用。没有条理就不能运用,没有运用也无法看见所谓的条理。掌握了精,就能精、能明、能一、能奇、能诚;做到了一,也就能精、能明、能一、能神、能诚。精和一原本就不是两回事。但是后世儒生的学说和道家的养生学说却各执一端,是因为他们不能相互取长补短。先前关于“精一”的论说,虽然是为了你能爱护保养精神才说的,然而作圣人的功夫,其实也不外乎这些。

【原文】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①,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②,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即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③、七返④、九还⑤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注释】

①元神、元气、元精:道教名词,合称三元。

②阴根阳,阳根阴: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

③三关:道家以口为天关,足为地关,手为人关,合称三关。《淮南子·主术》谓耳、目、口为三关。另有说法认为三关为人身的三个穴位,是炼丹的道路。

④七返:道教以七代火,心属火,降心火于丹田下,养得肾中真气,复返于心田,即为七返之功。一说为七返灵砂,道教所说的仙药,服之可以还魂,因在炼制过程中要经过七次转化,故称七返。

⑤九还:道教以九代金,情属金,摄情归性,养得性光圆明,以还先天真性,即为九还之功。一说为九还丹,道教所说的仙药,服之可以长生不老。炼制过程中丹砂变成水银,经多次变化又成丹砂,故名九还。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元神、元气、元精,必定各有其寄托发源的地方。又有所谓的真阴之精,真阳之气。”等等。

良知仅有一个,就它的妙用而言叫作“神”,就它的运行而言叫作“气”,就它的凝聚而言叫作“精”,怎么能够凭它的形象、方位来求得呢?真阴之精,是真阳之气的母体;真阳之气,是真阴之精的父体。阴生于阳,阳生于阴,阴阳并非分而为二的两件事。假如我的关于良知的学说昌明了,那么这一类的问题不用说也就明白了。否则,就会像你信中所说的三关、七返、九还等,还有无穷无尽的疑问。

答陆原静书(二)

【原文】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真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良知,是人心的根本,也就是所谓的‘性善’‘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的根本,就是‘廓然大公’,为什么普通人都不能持守,而需要学习呢?中和、寂静、大公,既然也是心的根本,那么就是良知了。那么现今只需在心中体察,就应该是知无不良,然而中和、寂静、廓然大公实际上却没有,难道良知还超然于体用之外吗?”

人性没有不是善的,所以天生的道德意识没有不是好的。良知就是“未发之中”,就是“廓然大公”“寂静不动”的本体,是每个人都具备的。但是良知不可能不被物欲所蒙蔽,所以必须学习清除物欲的蒙蔽。然而这对良知的本体,也不会有丝毫的损害。知无不良,如果中和、寂静、大公不能完全呈现,那是因为私欲的蒙蔽未能全部去除,而良知的存养也还不够纯正。体就是良知的本体,用就是良知的运用,怎么会有超然于体用之外的良知呢?

【原文】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①,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注释】

①主静:语出周敦颐《周子全书·太极图说》:“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译文】

你在信中说:“周敦颐先生说‘主静’,程颐先生说‘动亦定,静亦定’,先生说‘定者,心之本体’,这里的‘静’和‘定’,并不是不闻不看、不想不做的意思。而是指一定要保持认知、保持存养、遵循天理。然而保持认知、保持存养、遵循天理,明显是动的,属于已经发动,为什么说它是静呢?为什么说它是心的本体呢?这个静和定难道是贯通于心的动静吗?”

理是静止不动的。能够保持认知、保持存养、遵循天理,就是不看不闻、不想不做的意思,而并非是槁木死灰。看、听、想、做与理合而为一,而没有另外的看、听、想、做,这就是动而不动。即程颐先生所说“动亦定,静亦定”,也就是指体用一源。

【原文】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①‘动极而静,静极而动’②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③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