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17156500000015

第15章 上卷(14)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③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④,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动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唯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力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注释】

①萧惠:王阳明的弟子,生平不详。

②替汝克:据《景德传灯录》记载:禅宗二祖神光师从达摩老祖之初,曾对达摩说:“我心未安,请师安心。”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

③“美色令人目盲”四句:语出《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发狂。”意为过度的感官享受有损人的健康。爽,败坏,在此指味觉有失误。

④非礼勿视、听、言、动:语出《论语·颜渊》:“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欲难以克除,该怎么办?”

先生说:“说出你的私欲来,我帮你去除它。”又说:“人只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也就能克制自己的私欲,能够克制自己,就能成就自己。”

萧惠说:“为自己着想的心我也有,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克除私欲?”

先生说:“不妨讲一讲你为自己着想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想了很久才说:“我一心要做个好人,就觉得总有为自己着想的心。现在想来,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空躯壳着想,并不是为了真正的自己。”

先生说:“真正的自我何曾离开过自己的身体?恐怕你连为你的躯壳都不曾着想过。你所说的躯壳的自己,岂不是指耳朵、眼睛、嘴巴、鼻子、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为了这些。眼睛贪爱美色,耳朵贪爱美声,嘴巴贪爱美味,四肢贪图安逸,因此就不能够克制自己。”

先生说:“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放纵令人心发狂。这些对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都是有损害的,怎么会对它们有好处呢?如果真的要为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就该想想耳朵该听什么、眼睛该看什么、嘴巴该吃什么、四肢该做什么。必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能真正使其成为耳、目、口、鼻和四肢,才算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如今,你终日向外去寻求名、利,这都是为了躯壳以外的事物。如果你真要为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就必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难道是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自动不看、不听、不说、不做的吗?这必须由你的心决定。你的视、听、言、动就是源于你的心。如果你的心不存在,也就没有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所谓的心,并非是专指那一团血肉。如果单是指那一团血肉,那么死去的人,那一团血肉仍然还在,但为什么不能看、听、说、动呢?真正的心,其实是那使你能看、能听、能说、能动的心,也就是天性,也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有了这性的生生不息的理,这就是仁。性的生生不息之理,表现在眼睛上就能看,表现在耳朵上就能听,表现在嘴巴上就能说,表现在四肢上就能动,这些都是天理在其中起作用。因为天理主宰人的全身,所以叫作心。这心的本体,本来只是一个天理,原本就无所谓违背天理。这就是真正的自我,它才是你这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正的自我,也就没有肉体。有了真正的自我就生,没有就死。你如果真的为了躯壳的自我,就得依靠这个真正的自我,时常坚守自我的本体。做到戒慎于不视,恐惧于不闻,害怕对这个真我的本体有些微的损伤。稍有一点违礼的念想,就如刀割针刺,难以忍受。必须扔掉刀、拔除针。这样才算是有了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克己。你现在恰恰是认贼为子,还说什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而不能克制自己呢?”

【原文】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译文】

有一个学者患有眼病,非常悲戚,先生说:“你这是珍爱眼睛,轻视本心。”

【原文】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辨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译文】

萧惠爱好道教和佛教。

先生警戒他说:“我自幼笃信佛、道两家学说,自觉颇有收获,认为儒学根本不值一学。后来我在贵州龙场那三年,才发现圣人的学问竟是如此地简易博大,才叹悔白白浪费了我三十年的精力。大体来说,佛、道两家学说的精妙之处和圣人之学相差无几。你所学的只是佛、道两家的糟粕,就这样自信自好,真有点像猫头鹰逮到腐鼠一样。”

萧惠便向先生请教先生佛、道两家学说的精妙所在。

先生说:“我刚给你说,圣人的学说简易博大,你不向我请教我所领悟的,却问我感到后悔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向先生请教圣人之学。

先生说:“你这会儿不过是为了敷衍了事才这样问,等你真有了求圣之心的时候,我再给你讲。”

萧惠再三地请教先生。

先生说:“我已经用一句话告诉你了,难道你还不明白!”

【原文】

刘观时①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注释】

①刘观时:湖南常德人,王阳明的弟子。

【译文】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怎样的?”

先生说:“只要你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存养此心纯然为天理,就自然能够理解。”

刘观时请先生粗略讲一下“未发之中”的气象。

先生说:“哑巴吃苦瓜,给你说不得。如果你想要知道其中的苦,还得你亲自品尝。”

这时徐爱在旁边,说:“这才是真正的认识,也算是实践。”

一时间在座的各位都有所感悟。

【原文】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着,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唯‘息有养,瞬有存’①,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②,更有什么死生?”

【注释】

①息有养,瞬有存:意为瞬息之间都不要间断存养的功夫。语出张载《张子全书》。

②“通乎”句:意为通晓了昼夜阴阳的变化规律就会明白天地宇宙的运动规律。语出《易经·系辞上》。

【译文】

萧惠向先生请教死生之道。

先生说:“懂得了昼夜,就能知道生死。”

萧惠又请教昼夜之道。

先生说:懂得了白天,也就知道了黑夜。”

萧惠说:“难道还有人不懂白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