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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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上卷(13)

先生又说:“我在这儿讲学,讲的是无中生有的功夫。各位若要相信,首在立志。学者为善的念头,就像种树,不拔苗助长,只管一心培养,任其自由生长,自然日夜滋长,枝叶日益繁茂。树木初生之时,有了分枝,就得剪除,然后树干才能长大。开始学习时也是一样,因此立志贵在专一。”

【原文】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译文】

论及先生的弟子,谁在修身养性上下工夫,谁又在知识见闻上下工夫。

先生说:“专心修身养性的,就会一天天看到他的短处;专心于知识见闻的,会一天天觉得他的知识已经很多了,每天看到自己短处的人,会一天天增长。而每天看到自己知识有余的人,会日益退步不前。”

【原文】

梁日孚①问:“居敬、穷理是两事②,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③,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唯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④。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⑤,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功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功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功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何如?”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⑥。’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注释】

①梁日孚:梁焯,字日孚,南海人。王阳明的弟子。

②居敬、穷理是两事:语出朱熹《朱子语类》:“学者功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功夫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功夫日益密。”居敬,居心恭敬;穷理,通晓事物之理。

③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语出《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

④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意为内心恭敬而正直,待人接物则要行为合乎正义。语出《周易·坤卦·文言》。

⑤修己以敬:意为以恭敬的心情修养身性。语出《论语·宪问》。

⑥夫我则不暇:意为没有时间做与修道无关的事情。语出《论语·宪问》。

【译文】

梁日孚问:“‘居敬’与‘穷理’是两回事,而先生认为是一回事,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天地间仅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至于事物的千差万别,‘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只有两件?你不妨谈谈什么叫居敬?什么叫穷理?”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的功夫,穷理是穷究事物之理。”

先生说:“存养什么?”

梁日孚说:“存养自己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也算是穷理了。”

先生接着说:“那又怎样穷尽事物之理呢?”

梁日孚说:“比如,侍奉父母,就要尽孝,侍奉国君,就要尽忠。”

先生说:“忠孝之理,在国君和父母那里,还是在自己的心中?若是在自己心中,也就是穷尽此心之理了。再说说什么是敬吧。”

梁日孚说:“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主一是什么样的呢?”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便只专心于读书,做事的时候就一心一意做事。”

先生说:“如此说来,喝酒就一心在喝酒上,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也可以算是主一了。像这样追逐物欲,怎么能够称作居敬的功夫呢?”

梁日孚向先生请教关于主一的问题。

先生说:“一即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只在天理。假如只懂得主一,而不明白这就是天理,那么,一旦有事时就会追逐物欲,无事时就会陷于虚妄的臆想。只有无论有事还是无事时,都能够一心只在天理上,如此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而言,是穷理。并不是居敬了,另有一个心穷理,穷理时,另有一个心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其实只是一回事,就像《易经》所说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无事之时,敬即是义,有事之时,义即是敬,这是一件事。就像孔子所说的‘修己以敬’,义就不必说了;就像孟子说的‘集义’,敬也不必说了。领会了这一点,横说竖说,都是一样的功夫。如果拘泥于文句,不明根本,只会变得支离散乱,就会使功夫没有着落之处。”

梁日孚问:“穷理怎么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天性,天性就是理。穷尽仁的理,使仁达到至仁;穷尽义的理,使义达到至义。仁与义是我的天性,因此穷理就是尽性。就像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就是穷理的功夫。”

梁日孚说:“先儒程颐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这句话怎么讲?”

先生说:“对我来说,还没有那闲暇的工夫。您姑且先去涵养自己的性情,只要穷尽了人之本性,然后方能穷尽万物之本性。”

梁日孚由此警醒而有所领悟。

【原文】

唯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①,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注释】

①“孩提”三句:语出《孟子·尽心上》:“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孩提,指儿童。

【译文】

唯乾问:“知怎么是心的本体呢?”

先生说:“知是天理的灵妙之处。从其主宰来说,称作心,从其禀赋来说,称作性。小孩儿,都知道爱他的父母,都知道尊敬他的兄长。只因为这天生的灵性还没有被私欲所蒙蔽,如果能够充分发挥,就是完全的心之本体,也就能够与天地合德了。处在圣人之下的凡常之人,无不被私欲所蒙蔽,因此要通过格物来获得他的良知。”

【原文】

守衡问:“《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功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功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份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功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①,这便是未发之中。”

【注释】

①鉴空衡平:语出朱熹《大学或问》:“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以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体之本然。”鉴,镜子。衡,秤杆。此语以镜之空、秤之平比喻心体的清明中正。

【译文】

守衡问:“《大学》中的功夫只是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注重诚意就够了。可是《大学》又讲怎么正心的功夫,说‘如果有愤恨喜乐,心就不能中正’,这是怎么回事呢?”

先生说:“这要你自己思考体会,才能知道。然后你就明白什么叫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三地请教先生。

先生说:“治学的功夫有的深有的浅,开始时若不专心好善憎恶,又怎么能为善除恶呢?这里的专心就是诚意。但是,如果不明白心之本体原本就空无一物,只管执着于好善憎恶,便又多了一份执着,就不是廓然大公了。《尚书》里说的‘不故意去伪善作恶’,才是心的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心就不能中正’。正心就是从诚意的功夫上体察自己的心体,使心空明如镜,平衡如秤。这就是未发之中了。”

【原文】

正之①问曰:“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功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功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功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②。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功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功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释】

①正之:黄弘纲(1492-1561),字正之,号洛村,江西人,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的学生。

②见君子而后厌然:意为见到君子后掩饰自己的恶行。语出《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

【译文】

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时的功夫,慎独是自己独知时的功夫,这种说法您觉得怎么样?”

先生说:“两者只是一个功夫,无事之时固然是独知,有事之时也是独知。人们如果不知在独知的地方用功,只知在人所共知的地方用功,便是作伪,就是《大学》所说的‘见君子而后厌然’。在独知之处用功正是诚意的开始。这里不管善念恶念,没有虚假,一对百对,一错百错。这也正是王与霸、义与利、真与伪、善与恶的界限。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立定诚意。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精神命脉,全在这里,真是不见不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这个功夫。如今又将‘戒惧’分为是自己所不知的,便会令功夫支离散乱,也会有间断。既然感到戒惧,就是自己知道,自己如果并不知道,又是谁在戒惧呢?这样的主张,便会陷入佛教的断灭禅定里去。”

正之说:“无论是善念还是恶念,并无虚假,那么,自己独处时就没有无念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的念头,没有止息的时候,如果不存一点戒惧之心,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流于恶念。从早晨到晚上、从年少到年迈之时,如果没有念头,就是已经失去知觉。这样的话,除非是昏睡、除非是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原文】

志道①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②,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功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功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③,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④,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注释】

①志道:姓管,字登之,号东溟,江苏太仓人,王阳明门人耿定的弟子。

②养心莫善于诚:意为养心最好的办法是思诚。语出《荀子·不苟》。

③以诚敬存之: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

④孟子有取于阳虎:指孟子在谈话中引用阳虎的话。语出《孟子·滕文公上》:“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阳虎,春秋晚期鲁国人,正卿季氏的家臣,曾挟持季氏专政鲁国,后因失败而流亡。

【译文】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莫善于诚’,程颐先生则不这样认为,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句话也不能认为它不对。‘诚’有从功夫上来讲的。诚是心之本体,要想恢复心之本体,便是思诚的功夫。程颢先生说:‘以诚敬存养它’,也是此意。《大学》里也说‘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的话固然弊病百出,但也不可一味吹毛求疵。但凡看人说话,若事先存在偏见,就有不妥当的地方。如‘为富不仁’,就是孟子引用阳虎的话,由此可看出圣贤大公无私之心。”

【原文】

萧惠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②。”

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