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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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上卷(12)

【译文】

有人问:“为了父母而做学问,难免为科举所累。”

先生说:“因为父母的原因参加科举有碍学习,那么,为了赡养父母种田,也妨碍学习吗?先贤说:‘唯患夺志。’只怕是做学问的愿望不够真切吧。”

【原文】

崇一①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②。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注释】

①崇一:欧阳德(1495-1554),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王阳明的弟子。

②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语出宋代范浚《香溪集》。

【译文】

欧阳崇一问:“平日内心忙乱,有事时固然很忙,可没事时也忙,这是怎么回事呢?”

先生说:“天地之气息,原无一刻间断。因为有个主宰,纵然千变万化,总是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因为主宰是永恒不变的。人有了这个才产生的。如果人的主宰安定,就像天地一样运行不息,纵然变化万千,也能从容自在,这也就是所谓的‘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如果没有主宰,任由气肆意奔流,怎能不忙乱呢?”

【原文】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功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①,‘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②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③,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④安肯以此望人!”

【注释】

①疾没世而名不称: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句有二解,一为,到去世时名字不为人称道,君子引以为憾;二为,到去世时名声与自己的实际不相符,君子引以为憾。王阳明从第二种解释。

②声闻过情,君子耻之:语出《孟子·离娄下》:“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意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君子以此为耻。

③四十五十而无闻:语出《论语·子罕》。

④是闻也,非达也:语出《论语·颜渊》。意为是有名声,而不是有作为。

【译文】

先生说:“做学问最大的弊病是好名。”

薛侃说:“自前年以来,我自觉好名的弊病有所减轻,最近细细省察,才知道完全没有。难道一定要听别人的赞誉才算是好名吗?一听到赞誉就高兴,听到诋毁就郁闷,也是因为好名的毛病发作的缘故。”

先生说:“的确如此。名实相对,务实的心多一分,求名的心就少一分;如果一心务实,就没有求名之心了。就像饿了就需要食物,渴了就找水,如果务实的心也是这样怎么还会好名呢?”

先生又说:“孔子说‘疾没世而名不称’,这里的‘称’应读去声,就是‘声名不副实情,君子感到可耻’的意思。名实不符,活着的时候还可弥补,死了就不行了。孔子所说的‘四十五十而无闻’的‘闻’是没有闻道,而不是没有声名。孔子说:‘是闻也,非达也。’他怎么会凭声名看待别人呢?”

【原文】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译文】

薛侃经常悔悟反省。

先生说:“悔悟是去病的好药,但有错就改才是可贵的。如果把悔恨留滞在心里,就会因药而生病。”

【原文】

德章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功夫,最为深切。唯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②。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③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什么,可哀也已!”

【注释】

①德章:姓刘,王阳明的学生。

②具足:佛教名词,指佛教比丘和比丘尼所受戒律,与沙弥和沙弥尼所受十介戒相比,戒品具足,故称具足戒。这里是完备的意思。

③良知良能: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人之所以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译文】

德章说:“我曾听先生拿纯金比喻圣人,用纯金的分量轻重比喻圣人才力的大小,用提炼纯金比喻学者用功学习,这个比喻很恰当。只是您将尧、舜比作万镒之金,而孔子只是九千镒之金,似乎不太恰当。”

先生说:“你为圣人们争轻重,就着眼于外表了。如果不着眼于外表,将尧、舜比作万镒之金不以为多,把孔子比作九千镒之金也不以为少。尧、舜的万镒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是尧、舜的,原无分彼此。他们之所以是圣人,只是看他们的内质是否‘精一’,不在才力大小。只要他们的心都纯然合乎天理,就都可以称为圣人。至于才智气魄,哪有可能会完全一样呢?后世儒生只在才力上较来较去,以致陷于功利的泥潭。如果去掉这颗计较的心,各人只致力于行为合乎天理,就能各有所成,功修完满,能力大的成就大,能力小的成就小,不必外求,各个知足。这就是实实在在、明善诚身的事情。后世儒生们不理解圣人的学说,不懂得在自己的内心当中体认良知良能,却去追求不能认识的事情和不能拥有的能力,一味好高骛远,却不知怀着桀、纣的心,哪能动辄就想做尧、舜的事业呢?直到衰老死去,终年碌碌无为,不知道有何成就,实在可悲呀!”

【原文】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译文】

薛侃问:“先儒以心静为本,心动为用,这话对吗?”

先生说:“心不能够以动静来划分体用。动静是就时间而言,是暂时的。就本体而言,用在体;就作用而言,体在用。这就叫作‘体用一源’。如果说静时可以得见本体,动时可以得见作用,倒也无妨。”

【原文】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①?”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注释】

①“上智”句:语出《论语·阳货》:“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一般认为孔子所说的不移是不可移。

【译文】

薛侃问:“智慧和愚笨,为什么不能改变?”

先生说:“不是不能改变,只是不愿意改变而已。”

【原文】

问《子夏门人问交》①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②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注释】

①《子夏门人问交》:语出《论语·子张》。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春秋时晋国人,孔子的弟子。

②子张:姓颛孙,名师,春秋时陈国阳城人,孔子的弟子。

【译文】

薛侃向先生请教《子夏门人问交》一章。

先生说:“子夏是在说孩子间的交往,子张是在说大人间的交往。如果善于应用,都是对的。”

【原文】

子仁①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②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③,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功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④,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⑤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唯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注释】

①子仁:冯恩,字子仁,号南江,王阳明的弟子。

②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语出《论语·学而》。

③效先觉之所为:语出朱熹《论语·集注》:“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

④坐如尸、立如斋:语出《礼记·曲礼》。坐如尸,意为像祭礼中受祭者一样端正地坐:立如斋,指谦恭地站立。

⑤理义之说我心:语出《孟子·告子上》:“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意为天理使我高兴。

【译文】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中的‘学’,朱熹解释为‘效仿先觉之所为’,他说的对吗?”

先生说:“‘学’是学习去人欲、存天理。如果去人欲、存天理,就自然而然会求正于先觉,考求于古训,自然会用心去问辨、思考、省察、存养、克制。这也不过是去人欲、存天理罢了。至于说‘效法先觉者的行为’,只是说了学习当中的一件事,似乎是向心外而求了。‘时习’就像‘坐如尸’,并不是专门练习端坐,而是说在端坐的时候修炼这颗心;‘立如斋’,也不是专门练习站立,而是在站立的时候学习修养这颗心。‘悦’是‘理义之说我心’的‘说’,是心里高兴的意思。人心原本就喜欢天理,如同眼睛喜欢美色、耳朵喜欢音乐一样。只是受到私欲蒙蔽和牵累,心里才会不高兴的。如果私欲一天天减少,天理就能一天天滋养身心,心里怎么会不高兴呢?”

【原文】

国英①问:“曾子三省②虽切,恐是未闻一贯③时功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注释】

①国英:姓陈,名桀,字国英,福建莆田人,王阳明的学生。

②三省:语出《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为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子,即曾参,字子舆,鲁国人,孔子着名的弟子。

③一贯:即一以贯之。语出《论语·里仁》。

【译文】

国英问:“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功夫,虽然真切,大概还不算是‘一以贯之’吧。”

先生说:“‘一以贯之’是孔子看见曾子没有领会用功的要领,才如此说的。学者要是真能在忠恕上用功,还不算是‘一以贯之’吗?‘一’好比是树根,‘贯’好比是树枝树叶。没有树根,哪来的枝叶?体用一源,没有体,何来用?’朱熹说‘曾子运用心,已然能够随事精查并且躬身践行了,但还不知道体用一源’。这恐怕还有未全之处。”

【原文】

黄诚甫①问“汝与回也,孰愈”②章。

先生曰:“子贡③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注释】

①黄诚甫:名宗贤,字诚甫,号致斋,宁波人,王阳明的学生。

②汝与回也,孰愈:语出《论语·公冶长》。

③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亦作子赣,春秋卫国人,孔子的弟子。能言善辩,长于经商。

【译文】

黄诚甫请教先生《论语》中“汝与回也,孰愈”一章。

先生说:“子贡博学有识,在见闻上用功,颜回在内心当中用功,所以孔子用这个问题启发子贡。子贡的回答只在知识见闻上,孔子因而叹息,并非是称赞他。”

【原文】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①,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注释】

①颜子不迁怒,不贰过:语出《论语·雍也》。意为颜回不迁怒于别人,同样的错误不会犯两次。

【译文】

“颜回不迁怒于人,不会重复犯同一个错,也只有‘未发之中’的人才能这样。”

【原文】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功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译文】

先生说:“种树的人必须首先培植树根,修德之人必须首先存养心性。想让树长得高,必定要在一开始剪掉多余的树枝;若想德行高尚,一定要在开始学习之时排除对外物的喜好。例如喜欢诗文,就会将精神集中在诗文上面。其他爱好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