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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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上卷(11)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②,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③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功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④,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功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注释】

①希渊: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王阳明的得意弟子。

②镒:古代重量单位,一镒合二十两,一说为二十四两。

③人皆可以为尧舜:语出《孟子·告子下》:“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

④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语出《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译文】

蔡希渊问:“人固然可以通过学习成圣成贤,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他们的才能终究有所不同,孟子把他们都当作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内心纯然合乎天理而不夹杂丝毫私欲。好比纯金之所以为纯金,只因它成色很足,不掺杂铜、铅等。人纯然合乎天理才为圣人,金的成色饱足才是纯金。圣人的才力有大小之分犹如金有轻重之分一样。尧、舜如同万镒之金,文王、孔子如同九千镒之金,禹、汤、武王如同七八千镒之金,伯夷、伊尹则像四五千镒之金。他们才力各不相同,但内心都是纯然合乎天理的,所以都是圣人。就好比分量不同的金子,只要成色充足,就都是纯金。把五千镒溶进万镒之中,成色还是一样的;让伯夷、伊尹与唐尧、孔子处在一起,他们的心都纯然合乎天理。金纯与否,在于成色而不在分量;是不是圣人在于心是否合乎天理而不是才力的大小。因此,纵然是凡夫俗子,只要肯用功学习,让他的心纯是天理,也可以成为圣人。犹如一两纯金,与万镒金子相比,分量虽然相差甚远,但在成色上,一点不差。因此,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学者学圣人,只不过是去人欲、存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差不多之时,可以节省许多功夫,也很容易炼成纯金。成色越差,冶炼越难。人的气质也有清浊之分,有中等以上、中等以下之别,对于道,有生来就懂得而且知道去实践的人,有通过学习才知道并实践的人,这些人必须十分努力,最终都是一样的成就。后世的人不知道圣人的根本在于内心纯然合乎天理,只知在具体的知识、才能上学做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晓、无所不能,自己只需把圣人的知识才能逐个学会就可以了。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工夫,而将精力白白浪费在书本、考寻名物、推理形迹上。如此一来,知识越渊博私欲越多,才能越高天理反而越被遮蔽。如同看见别人万镒的纯金,自己只想着在分量上赶超别人,却不肯提高自己的成色,把锡、铅、铜、铁都掺杂进去。分量是增加了,成色却愈加低下,最终,就连原来的金子也没了。”

这时徐爱在一旁说道:“先生的这个比喻,足以解除世儒们学问支离破碎的困惑,对学生们裨益非常。”

先生又说:“我们下工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少一份私欲,便多一份天理,这样何等轻快洒脱,又是何等简单啊!”

【原文】

士德①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②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着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着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③,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注释】

①士德:杨骥,字士德,王阳明的学生。

②文公:朱熹死后谥“文”,故称。

③“向来定本误”句、“虽读得书”句、“此与守书籍”句:均出自《朱子晚年定论》中所录朱熹强调内心觉悟的书信。

【译文】

杨骥问:“格物的学说,正如先生所教导的,简易明了,大家都懂。而朱熹先生聪明盖世,反而弄不明白,这是为何?”

先生说:“朱熹先生的精神气魄宏大,很早的时候就决心要继往开来,因此一直只在考据着书上苦下工夫。假如他早年专注于修养,自然无暇去考据着书了。等到德行较高时,果然担心圣道不行于世。就效法孔子,删述《六经》,除繁从简,启发后学,也不用去做考据的功夫了。朱熹早年写了不少书,晚年才后悔把功夫颠倒来做了。”

杨骥说:“朱熹晚年有些悔悟,正如他说‘起初奠定了根本的错误’,又说‘虽然读了不少书,对我又有什么用呢’,又说‘(格物)与空守着书籍,拘泥于言语,毫无关系’,这番话说明他才悔悟从前的功夫下得不对,才开始切己自修。”

先生说:“是的。这正是朱熹的不可及之处。他气魄大,一旦悔悟立即回头。遗憾的是他很快就去世了,很多错误都没来得及改正。”

【原文】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①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②,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③。”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唯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着,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④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什么心?周茂叔⑤窗前草不除,是什么心?”

【注释】

①无善无恶:语出《坛经·行由第一》:“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应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②“无有作好”等句:语出《尚书·洪范》。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意为没有自私的好恶。遵王之道,意为遵行王道、公道。会其有极,意为会归于法度、准则。

③裁成辅相:语出《周易·泰卦·象传》。裁成,意为剪裁成适用的样子。辅相,意为辅助、帮助。

④伯生:孟源,字伯生,王阳明弟子。

⑤周茂叔: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湖南道州营道(今道县)人。

【译文】

薛侃在清除花中杂草时,顺便问道:“为什么天地之间的善难以栽培、恶难以铲除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人们不去培养善或铲除恶。”过了一会儿,先生又说:“你从外表上去看待善恶,当然会出错。”

薛侃感到不解。

先生又说:“天地生化,如花生草长,何曾分什么善恶?”你想赏花,便以花为善,以草为恶。但当你需要草时,你又会以草为善。这些善恶的区分,都是由你一人的喜好产生。自然是错误的。”

薛侃说:“如此说来,就没有善恶之分了吗?”

先生说:“无善无恶是天理的静态,有善有恶是由于气有所动。不为气所动,也就无善无恶,也就可称之为至善了。”

薛侃说:“佛教也有无善无恶主张,怎么来区别呢?”

先生说:“佛教执着于无善无恶,其余一概不理,不能够治理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只是不有意为善,不故意为恶,不为气所动。这样,遵循先王之道,便自然符合天理。也就能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地之宜。”

薛侃说:“既然草并不恶,那么,就不应该锄草了。”

先生说:“这又成了佛、道两家的主张了。草既然是障碍,为什么不锄去呢?”

薛侃说:“这样不是刻意为善、刻意为恶了吗?”

先生说:“不专意于为善为恶,并非好恶不分,如果全无好恶,岂不是一个无知觉的人了。所谓不专意,只是说是好是恶须依天理,不掺杂一点私欲在其中。如此,便与不曾好恶一样了。”

薛侃说:“除草时如何依循天理,而不夹杂私欲呢?”

先生说:“草有妨碍,理当去除,除去便是;有时没有除去,也不往心里去。如果你念念不忘,还挂在心上,就会为气所动。”

薛侃说:“这样说,善恶并不在于具体的事物上了?”

先生说:“善恶只在你心中。依循天理即为善,为气所动便是恶。”

薛侃说:“那么事物终究是没有善恶之分了?”

先生说:“在心是这样,在物也是这样。后世儒生不懂这个道理,舍心逐物,把格物之学弄错了,整天在外寻求,终究只是个‘义袭而取’,终身行而不明,习而不察。”

薛侃说:“那像‘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又该怎么解释呢?”

先生说:“这正是始终依循天理,天理该当如此,天理本没有私意去为善为恶。”

薛侃说:“但是好好色,恶恶臭,怎么没有私意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并非私欲。诚意只是依循天理。虽然依循天理,也不掺杂丝毫私意。因此,若有一丝怨愤或者欢乐,心就不能中正平和。开明无私,才是心的本体。懂得了这个道理,就能理解‘未发之中’了。”

孟源说:“先生讲:‘草有妨碍,理当拔除。’为什么又说着眼于外表才产生私念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用心体会。你想锄草,是什么用心?周敦颐不拔除窗前的草,又是什么用心?”

【原文】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功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着,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译文】

先生对学生说:“做学问必须有要领,这样功夫才有着落。纵然不可能不间断,如同船上有舵,一提便明白。否则的话,做学问,也只是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着,习不察’,不是大本、达道。”

先生接着说:“有了要领,横说竖说都是对的。如果只在这里明白,而那里不明白,也只是不得要领。”

【原文】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唯患夺志①。’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注释】

①唯患夺志:程颐语,语出《河南程氏外书》:“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唯患夺志。”意为不怕科学耽误、妨碍学习,只怕因科举丧失了为学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