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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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上卷(10)

【译文】

先生说:“现在学习我所谓的格物之学的人,尚多流于口耳之学。更何况专于口耳之学的那些人,能不是这样吗?必须时刻反省检查克制,才能对天理人欲的精微之处渐渐有所长进。如今人们一说话,虽然嘴里说的是天理,但不知转眼间已有多少私欲产生!私欲潜滋暗长,即使用功省查,也很难发现,何况只在嘴上说说,怎么能全部知道呢?此时只知用嘴谈论天理而不付诸实践,谈论私欲而不加以克制去除,怎么能算是格物致知的学说呢?后世的学问,至多不过是个‘用巧合天理的行为博取好声名’的功夫罢了。”

【原文】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译文】

陆澄问:“‘知止’,就是知道至善就在我心之中,原本不在心外,而后,志向才能安定,是吗?”

先生说:“是的。”

陆澄请教格物的内涵。

先生说:“格,就是正。纠正歪曲以使之端正。”

【原文】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①,是动静皆有事。”

【注释】

①必有事焉: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时候都一定要培养(浩然之气),不要有特定的目的,不要忘记、也不要违背客观规律去助长它。

【译文】

陆澄问:“格物是否就是在动时用功呢?”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静,静时也有事。孟子说‘无论动静都是有事的’,就是动静时都要用功。”

【原文】

“功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功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译文】

“格物致知是最难的功夫,这就是诚意的事。意念已然真诚,一般而言心也就端正了,同时身也得到了修养。但正心、修身的功夫也各有着力之处。修身是在情感表现出来之后,正心指情感萌发之前。心正则中正,身修则平和。”

【原文】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①,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注释】

①“格物”、“致知”至“平天下”:语出《大学》,王阳明认为《大学》中的八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可归结为“明明德”,与程朱理学的解释不同。

【译文】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亲民’也是‘明明德’的事情。‘明德’是这颗心的德,也就是仁爱。‘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若有一件事物未在其位,未尽其用,就是我内心的仁德还有没有发挥完全的地方。”

【原文】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译文】

“只讲‘明明德’而不讲‘亲民’,就类似于道、佛的学说了。”

【原文】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译文】

“至善是人的本性,人之本性本没有丝毫之恶存在,所以称作至善。止于至善,就是恢复人的天然本性而已。”

【原文】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①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注释】

①这段话是用王阳明的观点解释《大学》中的几句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译文】

陆澄问:“知道至善就是我的本性,我之本性存在于我心之中,我心是至善存留之处,那么不必急着在心外寻求,志向也能安定了。志向安定,心也不会杂乱纷扰,平静而不乱动心就能够安静,心安则会专心于至善。千思万想,非要寻求个至善,也就能够达到至善了。这样解释正确吗?”

先生说:“基本正确。”

【原文】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①,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②;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唯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唯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唯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注释】

①墨氏兼爱:墨翟(约公元前468-前376年),春秋战国之际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后世称为墨子。鲁国人,曾为宋国大夫。兼爱是墨子政治思想和伦理思想的核心,以为天下之所以有众暴寡、强凌弱的现象,根源在于人们不能兼相爱,提倡天下人相爱互利,反对儒家的亲亲主张。

②渐渐至于六阳:汉代易学家孟喜用《周易》中六阳卦分别代表夏历十一月至第二年四月,用六阴卦分别代表夏历五月至十月,显示阴阳的消长,决定四季寒暑的变化。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仁爱之人把天地万物视为一个整体。’而墨子的兼爱,为什么不能称作仁爱呢?”

先生说:“一言难尽啊。关键还得各位自己去体会领悟。仁是万物孕化生生不息之理,虽然它遍冲宇内,无处不在,但其运行过程是循序渐进的,所以才会生生不息。例如,冬至的时候一阳开始产生,一定是渐渐地从一阳开始直到六阳出现。假如没有一阳,哪里有六阳呢?阴也是如此。正由于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才会有一个开端;因为这个开端,也才有了生;有生才能生生不息。好比一棵树,萌芽就是树的生长开始之处,之后,长出树干,有了树干就会长枝长叶,如此生生不息。如果没有树芽这个发端,怎么会有树干、枝叶?而能抽出树芽来,下面必定有树根在。有树根才能生长,无根就会死掉。父子、兄弟之爱,就是人心情感的发端,如同树的芽。只有有了这个发端才会仁民爱物,就像长出枝条和叶子。墨子的兼爱,是无差别的爱,将自己的父子、兄弟、陌路之人等同看待,这是没有发端。不抽芽,就知道他是没有根的,也就不能生生不息了,又怎么能够称得上是仁呢?孝悌是仁爱的根本,仁理就是从孝悌之中生发而来。”

【原文】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①‘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注释】

①当理而无私心:李侗语,语出《延平答问》。指既合天理又没有私心。

【译文】

陆澄问:“延平先生说:‘合乎天理而无私心。’合于天理与无私心怎么区别呢?”

先生说:“心就是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于天理,不合于理,就是存有私心。如果把心和理分开来说,恐有不妥。”

陆澄又问:“佛家对人间的一切私欲都不沾染,似乎没有私心。但佛家抛弃人伦,这似乎与天理不合。”

先生说:“佛家和世人一样,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薛侃录

【原文】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功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功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功夫上又发病。”

【译文】

薛侃问:“坚持志向就像心痛,心只顾着疼痛,哪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呢?”

先生说:“初学下工夫如果能这样也很好,但要使他知道心神原本就是‘出入没有一定的时辰,也不知它的去向’。唯有如此,功夫才有着落。若是一味死守志向,恐怕在下工夫上又要发生失误。”

【原文】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需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①,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注释】

①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善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译文】

薛侃问:“只重视涵养德行却不仔细讲求学问,将私欲当作天理,怎么办?”

先生说:“人应当首先懂得学习。讲求学问就是涵养德行,不讲求学问只是因为涵养的决心不够。”

薛侃说:“怎样才算是懂得学习呢?”

先生说:“你姑且说一说为什么要学习?学习什么?”

薛侃说:“曾经听您说过,学习是学习存养天理。心的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就得革除内心的私欲。”

先生说:“如此只需要克除私欲就行了,还担心分不清天理、私欲吗?”

薛侃说:“我担心正是难以认清这些私欲。”

先生说:“这仍是志向不坚定的问题。志向如果坚定,耳目都会集中在此处,哪有认不清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用向外界寻求。讲习求学也只是体会自己内心所见,哪有在心外别寻他见的必要呢?”

【原文】

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功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①。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②,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功夫。”

【注释】

①虚明意思:由静坐而产生的超觉体验,恍若海市蜃楼,故曰“光景”。

②见善即迁,有过即改:语出《易经·益卦》:“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即改。”

【译文】

先生问在座的各位朋友:“近来功夫怎么样?”

有位朋友用虚明来回答。先生说:“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一位朋友讲了今昔的异同。先生说:“你说的这是效果。”

两位朋友不理解,就请教先生。

先生说:“我们现在用功,就是让为善的心更加真切。这颗心如果真切了,看见善就会向往,有错必改,这才算是真切的功夫。如此一来,私欲会日益减少,天理就会日益昭明。如果只追求表面现象和暂时效果,反倒助长了外求的弊端,绝不是真正的功夫。”

【原文】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①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注释】

①毫厘千里:语出《论语·经解》:“《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

【译文】

朋友们在一起看书,经常有谈论、批评朱熹的人。

先生说:“存心找茬,是不对的。我的观点和朱熹的时有不同,主要是在入门功夫上有毫厘千里的差别,因此不能不辩明。然而,我和朱熹两人的心未曾不同。例如,朱熹先生解释文义非常清晰明确的时候,我又如何能改动一个字呢?”

【原文】

希渊①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