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金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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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副总郭立志沿着自己的思路往前走,一再犯错误,安得林的办法一施行,郭立志就发现自己又错了。他从做思想的经验出发,以为洗脑子就是学习村规民约,只要郭才脑袋瓜子里塞满厚厚的一本大书,他的脑子就是大水漫过的河滩了;可是河滩上再有野草生出来,仍然是原来留下的种子,这又是郭立志深深忧虑的。安得林的办法是把野草的种子挖出来,像外科医生动一种手术,却不使用刀子,他就是让郭才睡觉。能让一匹骡子睡过去的安眠药研成粉末,和进酒里让郭才喝下去,郭立志就明白了,安得林是从争金子的敌手金崮许家学来了经验。金崮许家的穷人,曾经在二十多年前演过打倒富人的戏。富极了的地主天气一冷就戴上了能让人出汗的帽子,帽子的黑毛像二十年后富人家的女人钉在袖口上的差不多一样。戴毛帽子的地主拄了棍子走路,用同一根棍子打人,狗腿子跟在后头说:“白菜心海蜇皮加蒜一拌。”狗地主喝酒拌凉菜,没用真的海蜇皮,用豆腐皮代替,白菜心倒是真的。受压迫的穷人掀翻桌子,把白菜心倒在地上,夺过了地主手里的棍子。后来的戏就乱了。不演戏的狗腿子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自杀,吃下子大把安眠药。抢救过来以后,变成了一个呆子,不上台,也学地主的样子拄着棍子走路,不再记得曾经当过地主的狗腿子了。郭立志相信,郭才用安眠药洗过的脑子不再会生出野草,可是也怕他从此把警棒当成棍子拄着,像那个不上台的狗腿子一样,不再能履行治安主任的职责。

郭立志不敢说出自己的担心,他可以忧虑办法带来的结果,他可不能怀疑办法。他在自己错误的思路上继续往前走,想把喝了酒的郭才送到老婆的臂窝里去睡觉,根本没有想到,女人身体的汗酸味跟安眠药物会犯冲,使他的忧虑更快地成为事实。安得林叫他挂电话,请镇卫生院的医生来监控,带足所有抢救械具和药品,他才稍稍放心了,相信郭才昏睡过后,不会留下那个下台狗腿子一样的后遗症,治安主任仍然能把警棒挥在手上,不当无用的棍子拄着。等待的过程无限漫长,洗脑子的手术,听不见刷子刷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只听见郭才鼾声像打雷,震得床板直发抖。郭才浑身的衣服只留下了腰间的一点布,没有脱光,免得在场的孙玉娇看了害羞。医生护士倒不在乎,她们即便是处女的眼睛,看见的男人身体也比郭才大多了,才不会为一根警棒陪衬的身体害羞呢——为了洗脑方便,安得林吩咐郭立志,把郭才的警棒从屁股后头摘下,放在他半裸的身体旁边。医生护士穿了白大褂监控,在郭才的身体上安装各种各样的器械,长长短短的导管以郭才的身体为起点,向四面八方伸延,接通电源,有一些端点就握在医生护士手里。郭才不知道他一个人睡觉被好多人控制,以为他获得了最大的贪睡自由,大睡不醒。渐渐地,鼾声不再响亮,床板不再发抖,医护首领向安得林请示:

“开始吧?”

安得林点一下头同意了。

要把郭才唤醒,比让他睡过去难多了。医生护士把各种药剂混合,兑成自然界没有的一种颜色,像现代派画家画出的世界上生不出来的花一样丑陋,浑浊不堪。他们用大号针管吸进药剂,推进郭才的身体里,粗大的针头根部出血,他们拔出针头,用棉花球使劲一按,像医治一匹牲口似的,以为对方不知道疼痛。郭才的身体真的一动不动。他们在郭才的鼻孔插上粗大的管子,管子一头连接了炮弹一样大的氧气筒,帮助郭才呼吸。管子中间连接了玻璃瓶,咕噜咕噜冒了好久气泡,郭才的大嘴张了一下,才重新打起鼾来,床板又过了一会儿才抖动。郭才重新打鼾,自然不是醒过来的标志,只是表明他开始了又一轮大睡,等他的鼻孔插着管子也打不出鼾声,他就永远不会醒来了。医生要试试他到底睡到了多么深,命小护士用留了漂亮指甲的手挠他的脚心,两只脚心全都挠过了,他一动不动。医生亲自挠他,不用手指,用夹棉花球的镊子,在他的脚心划圈,左划三圈右划三圈,他的脚仍然不动。医生急了,把镊子丢进白瓷盘子上,击出响亮的声音,夺下小护士手上的大号针管,不吸进药剂,在他的脚心狠狠地扎一下,他的脚腿猛地一抖,蜷起来,又砰地放下,睁开了眼睛。医生趁他眨动眼皮的时候,把扎疼他的针管交回小护士手上。

郭才带着浑身的导管躺着,一动不动,眼皮眨过一阵以后,也定定地不动了,看起来就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医生把一只手像扇子一样,在他的眼前扇过来扇过去,他额前的头发扇得飘起来,他的眼皮却没有动静。医生把手伸过他的身体,要拿警棒触他,他忽然眨动眼睛,想起了什么。他抬起手来,摸自己的屁股后头,摸一把又摸一把,都是光溜溜的,他开始着急了。他一着急,氧气筒上串连的玻璃瓶里,气泡就一串串变得又大又急了,医生怕炮弹一样的氧气筒盛不了他肚子里的气,想救他,却没有备下会从肚子里往外抽气的械具,医生护士便有些手足无措了。安得林站在旁边冷静地指挥,说:

“给他。”

没有人明白,给他什么东西才能救他。老总惜语如金,不肯多说,副总郭立志也猜不出来。面面相觑时,办公室主任孙玉娇摆动裙裾往前走,医生护士往两边闪,给她让开路,让她一直走到床跟前,一边让路一边想不通,老总给的会是她。医务人员也是情势紧迫急糊涂了,他们稍一清醒,看一看郭才裆间一点布遮盖的萎靡样子,就会明白女人的救命方法用不上。等到孙玉娇走到郭才躺的床跟前,抓起郭才身旁的警棒,搁到他的手上,大家这才明白了,女人是要对方用带电的棒子击她。郭才把带电的棒子摸住握了握,眼皮眨动两下,没看孙玉娇。

郭立志最先看出了,郭才对女人不感兴趣,要是治安主任再喝醉了酒,不需要枕着老婆的胳膊,也能睡过去,他就只会把警棒当拐棍拄着走路了。郭立志要验证一下自己失望的预想,朝着孙玉娇,大声地喊一个女人的名字试验治安主任,郭立志大叫:

“马桂花!”

郭立志把孙玉娇和安得林都叫愣了,过了半天才明白,郭立志是在继承战争年代的思想工作传统,就是叫着敌人的名字,激励战士冲锋。可是战士躺在床上没有动,眼睛往上看,一动不动,把敌人的名字完全忘记了。

郭立志失望地叹息一声,用大针狠扎郭才脚心的医生成心提供更大的刺激,把一只手抬起来,指向安得林,大胆地骂一句谁也不敢骂的话,骂得咬牙切齿,好像真的有什么仇恨似的,他骂道:

“安得林你是个王八蛋!”

医生的大骂石破天惊,猝不及防,像突然发生的大地震,把郭才躺的床狠狠地摇晃了两下,安得林的脸色还没有来得及变白,大家的心被一只大手捏紧了,还没有松开怦怦地跳快,郭才几乎全裸的身体像一条冻鱼突然解冻蹦起来,他剧烈的动作把身上的导管砰砰啪啪地挣开,鼻子里插的导管被胶布粘住,挣开的速度不如他蹦起来的速度快,小护士赶紧抱住氧气筒,才没有引起大爆炸。蹦起来的郭才手疾眼快,完全没有人家刚刚睡醒的朦胧样子,他紧握警棒,准确打开,迅疾地触到医生身上,让医生即刻倒在地上打滚惨叫,没用医生再骂出第二声来刺激他。

花姑娘又叫“哥呕”

安得林洗过了郭才的脑子以后,让孙玉娇给老总本人洗性器。天未大冷,使用温水,兑进了人喝的矿泉水,免得带菌,不用金子做的脸盆,孙玉娇嫌沉。给郭才洗脑子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次交欢,进入的过程快极了,简单极了,没有使用好多偷情人惯用的手段,不是不会,是根本用不着。他们在安得林办公室的内室做,不开窗户,打开空调器调节温度,内室的大床弹性极佳,有效地配合了他们不错的技术。完成以后,安得林有些惊奇,事情进行得未免过于简单,他们甚至连话都没用说,只需要脱下衣服就行了。孙玉娇倒坦然如初,她认为,这种事情,唯一的麻烦也就是脱掉衣服。安得林从对方的态度里,看出了随便的影子像不穿衣服的女人一样晃动,以为他得到的是马马虎虎的东西,有些生气,孙玉娇安慰他,说:

“我只是说你呀。”

她让安得林进一步明白简单的道理,她说:“金崮林家的女人,都是你的妃子。”

安得林刚刚喘了一口舒服的气,孙玉娇又不高兴了,她把身子往安得林的怀里偎一偎,用一只手抓住对方胸膛上的肉,说:

“我可不愿意你吃了所有的妃子。”

她接着就告诉安得林,有情有意的皇帝从来不宠幸所有的妃子,唐明皇就只爱杨贵妃一个人,皇宫里老白了头发,没见皇帝一面的妃子多极了。安得林问她,杨贵妃爱不爱别的男人?孙玉娇知道杨贵妃跟干儿子安禄山睡过觉,可是她不说,她说妃子不敢。安得林问她,妃子跟不跟自己的男人睡觉?她不说睡,也不说不睡,反问安得林,皇帝跟不跟正宫娘娘睡觉?安得林烦烦地说:

“我讨厌她的大脚。”

芦苇丛中劫持了小旦的姑嫂其实都是三寸金莲。放猪少年在改了名字的那天夜里,就把一对小脚握在掌心,爱不释手了。此后,安得林放下小脚的时候,依然叫妈,握起小脚来,就换了称呼,把能够想到的世界上最脏的名字喊遍,一对小脚便好像受了鼓励似的,又蹬又踢,像挨宰的羊的蹄子。脚比脸,比身体的其他地方,更容易苍老,每天用长长的带子裹紧也不行,岁月的刻刀穿透布巾来蚀刻。等到有一天,安得林发现枕头上朝他仰起来的脸布满了皱纹,他才发现小脚的皱纹更深密,不堪把握,他一举扔掉,不再拾起,像丢掉了两块不值得爱惜的干羊角似的。他盛年完婚,新婚之夜过后的第二天,为母发丧,披麻戴孝,跪在一对小脚蹬不到的地方,孝服下系了新婚的红布腰带。另一铺炕上新婚的样子想象出来,死者尚能忍受,可是她受不了新人的大脚击炕,扑通扑通的声音太大了,一脚又一脚好像踹在心口窝上。安得林喜欢脚大有力,能在炕上击出打鼓一样的声音,他正当盛年,用不着鼓舞,也是热热闹闹的更好。等他发现了大脚不好把玩,他就找不到一双小脚,能像女人的脸一样年轻了。他从孙玉娇年轻的脸上往下摸,不放过一寸年轻的肌肤,到后来双手停在不小的脚上,呼呼喘息,表达他不能满足的愿望,孙玉娇诚心诚意地说:

“你给我把脚捏小吧。”

他果真在手上用力,把孙玉娇捏痛,孙玉娇忍着不叫出声来。等到安得林捏累了,把手松开,孙玉娇就叹一口气,表示遗憾,看着自己由白变红的一双脚说,你要是能给我捏成三寸金莲就好了,那样,我就穿一双金子做的小鞋,跳舞给你看。安得林叹息一声,表示同样的遗憾,把孙玉娇的脚重新抓到手里,感叹他就是有再多的金子,也不能铸一座莲花台子,让孙玉娇穿着小鞋上去跳舞了。孙玉娇抓起他一把花白的头发安慰他,说他至少可以让金崮林家的女人再包起脚来,从幼儿园的娃娃抓起,到了他头发变黑的那一天,他的群妃,就可以穿着金子做的小鞋,集体跳舞了,不过,他需要有更多的金子铸造莲花台,免得妃子们手舞足蹈跳不开,为争台子打架。安得林豪壮地宣称,金崮顶底下的金子,足够铸起世界上最大的莲花台。孙玉娇的忧虑立刻又来了,她担心,那么多金子,筑起来的台子太大了,她的舞步再美,跳得再好,安得林也会看不见。她问安得林,准备让她在台子的哪个莲花瓣上跳舞,安得林不回答她,把脸一沉,问她为什么会嫁给郭宝贵。

金崮顶矿井里的小工头郭宝贵,十二岁时看母牛下小牛,整整看了一宿,此后他嗜睡恋炕,就把病根推到了看母牛下小牛的那个晚上。他不睡觉,坚持看一场牲畜的艰难生育,不含色情,也不具有生物科学的探索精神,他只是要看一看,一个小牛从母牛的肚子里拱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样子。小牛身上的皮毛还没有干透,他就大睡不起,把又一个夜晚和白日用睡觉连接起来,天昏地暗。此后他就不敢往炕跟前走了,只要往炕跟前一站,就想躺下,躺下就会呼呼地睡过去,睡过去就需要有人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疼,他才能醒来。你要是说他贪睡,他就会把原因推到看母牛下小牛的那个晚上,知情人以为大概也是如此。他躺下能睡,站着却睡不过去,天生适合当工头做监工,监督别人干活。只要在矿井里站着,他就像看母牛下小牛的那个晚上一样,不打瞌睡了。矿工们在大山的肚子里挖金子,比母牛下小牛还要艰难,漫长的过程没有趣味,但是有好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