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猴子变的
梁晨重重的心事不能用爱情排解。他早晨跑上山,被三老会成员林家明跟踪窥探,周小佳阳光一照,背后的阴影就像山顶的云雾一样消散了。林家明的儿子被治安主任郭才用刀子捅死,林家明跑到一块城里人铺在厕所门口擦鞋底的小毯子上,大呼几声放过去,梁晨却不能释怀。人人都知道,林家明接受了郭才的二十万元钱,不要他做儿子,可是人人都说,林家明的儿子是喝醉了酒,捅了自己几刀。副总郭立志不把这样的说法在开大会的时候说,也不在大喇叭里广播,他安排穿黑衣服的治安员,挨家挨户走进去交代,连小学校和幼儿园也不放过。金崮林家和金崮许家争夺金矿,先用战争的手段解决,喷粉器喷出的“六六六”粉硝烟刚散,炸药包在街道上炸出的坑子刚刚填平,抹上了新的水泥,富人就把穷人打败了。穷人的天下再打下来,需要一轮新的革命,新的革命武器仍然是黄金,穷人必须先富起来,可是穷人的矿井已经被严严地封住了。耍猴的大老董听不进劝告,不仅不肯带着短尾巴猴子离开,把猴子放回山林,反而助纣为虐,帮助短尾巴猴子登上猴王宝座,用一根鞭子,保卫短尾巴猴子性欲的权利,当了一名性交警察。手握一根鞭子的大老董,在人类优越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猴子为原始动物,建起了初级动物园,还准备用鞭子驯化老虎。他注定了不会接受万物平等的观点,不能相信老虎也有爱情,鸟儿也有亲戚,草木也有性灵,再要劝告他打开铁笼子,把猴子放走,无异于让公鸡生下蛋来。总部大楼前雕像的棚子,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住了一个秘密,秘不示人的地方正在加紧生产,谁都不知道,从坟墓中生出来的会是什么。马桂花持续上访,从小学校大院门前走过,去时不哭,回来时脸上带了没有洗掉的泪痕,梁晨知道她定有冤情,可是他没有机会接近马桂花,听她倾诉,马桂花只要一进村子,穿黑衣服的治安员就把她盯紧了。她要往外走,倒没有人用一根铁丝,把她的脚后跟穿透,系到门槛上。金崮林家的空气,好像一匹绷紧的大帆布,用针尖划一个口子,就会漏出折断旗杆的风来,可是没有人拿起针来,瞄准大布,只把一根钢针扎在一个纸人的胸口上,把话说给天听。苍天无语,连头都不点一下。凭直觉,梁晨猜到马桂花的丈夫死于非命,他不胡乱打听,他问三老会成员林海山,林海山也不告诉他,却给他讲一段与此无关的故事。
故事里的小姑娘像梁晨本人一样,也失去了父母,她却不像梁晨那样,又有了一个伟大的奥地利父亲。小姑娘失去父母的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爆发。小姑娘落到了她的二奶奶手里。二奶奶抽烟的烟袋杆像男人用的一样长,每天从嘴里拔出来,又插进嘴里,烟袋杆一端总是湿漉漉的。二奶奶嘴含了烟袋杆抽烟,白烟滔滔,从两个鼻孔冒出来,冒烟的鼻孔像她的脾气一样暴烈。她脾气发作时,往往等不及找到更顺手的打人家伙,从嘴里拔出烟袋杆,就把烟袋锅敲到小姑娘头上。小姑娘的头皮被铜制的烟袋锅磕破,流出血来,没有熄灭的烟末便烧焦一缕头发,两种灰烬一起敷到伤处止血。血止不住,顺着额头往下流,小姑娘赶紧把头往后仰,怕血滴到她织的花边上。小姑娘织花边,双手灵巧,跟前堆了一堆棒槌连了线,丢过来丢过去,你两眼紧盯着她,也看不出她抓起的是哪一根棒槌,丢下的又是哪一根棒槌。她这样织出花边,挂在她不认识的富人窗上,搭在富人睡觉的枕头套上。她双手灵动,腿脚不便,她的双脚十根趾头,被二奶奶用更大的棒槌捶断,包在脚掌底下。二奶奶脾气暴躁,没有耐心使用裹脚布,把小姑娘的脚趾慢慢弯下去裹住,采取了最简捷的办法。二奶奶不甘寂寞,二爷爷死了不久,她便把不知姓名的男人让到自家炕上抽烟,她把湿漉漉的烟袋杆从嘴上拔下,插进不知姓名的男人嘴里,男人反过来再插给她,来来回回都是湿漉漉的。他们这样颠三倒四,插过来插过去,没有把炕捣塌,倒把一扇木棂子窗户震下来了。按说挨砸的应该是男人,结果却砸在了违背常规的二奶奶身上。二奶奶受了一点轻微的皮肉伤,健旺如初,不知姓名的男人却当场死掉,他受不了天上掉下来的惊吓。二奶奶思念不知姓名的男人给她莫可名状的快活,操起了皮肉生意,接待数不清的陌生男人,以十当一,长长的烟袋杆沾了身份不明的无数唾液,只当是被一个人用过。小姑娘身前的棒槌越堆越多,丢过来丢过去,织出了更大的花边,图案更加复杂,二奶奶逼她接客了。小姑娘愿一辈子拾起被线牵住的棒槌,丢过来丢过去,在跟前守着,她不肯让无数陌生的男人来了又走了,连一抹疲乏的记忆图案都留不下,她拒不接客。二奶奶把她的两只胳膊绑起来,吊到结实的窗棂上,把她脱成准备接客的样子。二奶奶不让她这副样子,满足陌生男人奇异的癖好,二奶奶自己享用。二奶奶把麦秸草绑成一把一把,在手里握着,她的嘴里已经插上了烟袋秆,她就把麦秸草一把一把派别的用场,她引火点燃,触到小姑娘腿间,让小姑娘比接客更痛。小姑娘烧焦的皮肉刚刚结痂,二奶奶用锐利的指甲把痂抓掉,流出的血比处女之血更红,更违背自然法则。
林海山讲述的故事年代久远,触手可摸,好像就发生在金崮林家的昨天。林海山告诉梁晨,世间万物,人折磨人是最狠的。梁晨点头表示相信,他动用文化,从生物进化的大链条上,寻找野蛮的源头,直接找到了根子上,他说:
“一点儿不错,因为人是猴子变的。”
林海山说:“人可比猴子有办法。”
梁晨说:“对,因为人有了智慧。”
他立刻陷入了悲观绝望的深渊,如果人生了智慧,就是为了能够想出折磨摧残同类的法子,人就不应该从树上下来,退掉尾巴。他担心,被人摧残的小姑娘会失去做人的最基本生理条件,林海山告诉他,小姑娘被一个陌生的男人买走了。陌生男人把小姑娘养大嫁人,做人妻,为人母,她的儿子也早已当了爷爷。林海山两颗老泪滚落下来,梁晨心头一颤猜到:
“小姑娘……是您的……母亲?”
林海山没有否认。
梁晨喃喃说:“原来大爷也是苦出身。”
林海山长长地叹息一声:“世上原本苦人多啊。”
梁晨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跟林海山一见如故,不仅没有“代沟”,别的什么沟也没有。每天早晨,他从小学校里跑出来,跑上西山,被林家明跟踪,林海山就不怀疑他。在金崮林家,能起大早的三老会成员,可不光是林家明自己,林海山也到了睡觉少的年龄,愿意早早起来溜达溜达。林海山看见梁晨从小学校出来,一直跑上西山,就没有怀疑梁晨的脑子出了毛病。在他眼里,梁晨就像一棵苞米苗,从一块地里,移到另一块地里,大雨落下来,他的叶子发出的声音不大一样,说真的,你要是不用心上的耳朵去听,还听不出两样呢。就是凭着林海山跟林家明不同的做法,梁晨断定,他可以向林海山询问,马桂花的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林海山不给他讲明真相,却给他讲一个人折磨人最残忍最有法子的故事,让他思考的问题更深远,远涉到人性的本质,牵扯到猴子的尾巴。
改造他
治安主任郭才,让梁晨的探索有了一点线索,可以把捉。被林家明拒绝了做儿子,郭才仍然嗜酒。他要是真的做了林家明的儿子,林家明老是让他看看一天三顿吃的什么,他看得肚子里饱撑撑的,剩不下肚皮装酒,就很难受了。交给林家明的二十万元现金,有一多半先从金矿会计那里垫付,即便全部让郭才掏腰包拿上,他也不害愁,他可以喝醉酒以后,去跟人借钱,反正有一块城里人铺在厕所门口擦鞋底的小红毯子,让人跪下去喊天,君要臣死,他永无愁肠。他喝醉酒以后,需要借钱,他却用不着借钱喝酒。金崮林家的酒局,像地底下的金子一样丰富,只要他想醉,不管醉倒在哪里,屁股后头的警棒也吊在原来的地方。老婆臂窝里出汗的酸味,仍然是他醒酒的妙物。老婆不敢再懈怠,只要他喝醉了回来,别说是刷碗,就是在洗身体,也赶紧把水泼掉,把汗酸的气味留住,让他枕着胳膊睡过去。他自然会有喝醉了来不及回家的时候,也没有人遇上,供他打架,他暴烈的脾气就发作了,忍不住回忆打架的往事,来满足他现实的渴望。他摘下屁股后头的警棒,指着看不见的人影喝问,你老婆是不是叫马桂花?对方不回答,他就把警棒狠狠地往前一触,临街的屋墙溅出一片火星。他把警棒的一端顶到自己的小肚子上,不让自己往前倒,告诉对方,咱老总没看上你老婆,看上你老婆的是这个。他拍拍肚子上顶的警棒,身子一仰拿起来,再一次狠狠地触到墙上,喝令对方,夹住了!你给我夹住了!你夹住了,省得你老婆遭罪!他的身子左右摇晃,小肚子顶住警棒一端往前压,把自己的肚子顶痛了,他觉不出来,眼前火星直冒,闻到了烧焦皮肉的味道,他这才扑通躺下去,像闻到了他老婆臂窝的汗酸味一样,呼呼地睡过去。
郭才醉后,找不到人打架,胡乱发作,不仅让梁晨联想起人折磨人的古老手法,也活现了现代化手段的进步场景,不寒而栗。副总郭立志比梁晨更加惶恐不安,他倒不担心郭才会把烂醉不醒的警棒抵到他的腿间,逼他夹住,反正他的胡子拔得只剩下了稀稀朗朗几根,他顶多再烧出另一副模样就是了,他害怕郭才带了酒的警棒,会把大墙捅穿一个窟窿,点起扑不灭的大火。一个纸人胸口扎了钢针,一沓烧纸燃起小火,早晨的露水一浇就灭了;捅穿墙壁,烧起大火,可不是吐口思想唾沫就能浇灭的。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捅穿的窟窿透风,能助火势。危险的前景单靠思想力量阻挡,好比拿了炕席去挡大洪水,实实在在的险情像大石头随着大水滚动,不容务虚。郭立志向安得林汇报情况。安得林摸着嘴巴,默默思索三分钟。老总刚刚刮过了胡子,摸不出什么来,看着副总稀稀朗朗的几根胡子,说:
“改造他。”
郭立志立刻想到了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说:“把他打发到矿井里去?”
安得林没有首肯,反问说:“治安谁负责?”
郭立志嗫嚅着表达他的主张,可以另找个人当治安主任。
安得林并不问郭立志想出了什么合适的人选,像念一句咒语似的说:“做思想他不如你,搞治安他比你强。”
如果退回去一个时代,副总或许会念出另一句话,就是“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现在他不敢念了。他深深知道,就是给他一把郭才持的那种刀子,喝醉了酒,他也只敢捅到自己身上,他要杀别人,只能用软刀子,不敢动硬。安得林拿他的软刀子,跟郭才的硬刀子比武,他败下阵来,再就想不出改造郭才的办法啦。他用指甲掐住自己的一根胡子,想拔下来却做不到,他愁眉苦脸地看着安得林。安得林不耐烦地说:
“你不愿要胡子,劁掉不就行啦?”
郭立志知道,安得林不是烦他的胡子,而是嫌他想不出改造郭才的办法。他放过自己的一根胡子,把手从嘴巴上拿下来,说:“我马上召开三老会研究。”
安得林把手一摆说:“算啦!那些老脑筋,想不出新办法来!”
郭立志分明知道,安得林已经有了改造郭才的办法,他也要逼着自己,挖空心思,来想招数,直到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再等安得林拿出高招来。他想到什么办法,就说什么办法,连自己都知道不行的办法,他也往外说。好多办法说出来,不等安得林否定,他自己就连连摇头说不行。他想到一个最好的办法,假装兴奋得不得了,就是以毒攻毒,把治安主任交给治安队去改造,治安队的小屋子,比地底深处的矿井更能让人脱胎换骨。他假装出来的兴奋劲头还很大,自己又说不行了,不行的理由很简单,治安队里最有办法改造人的人,就是治安主任郭才本人,他没有办法再分出一个郭才来,改造郭才自己。郭立志倒想到了“请君入瓮”的成语和故事,他担心安得林想到的,也是在同一个大瓮外边烧火,再把郭才装进去,办法雷同,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不合适了。他眼巴巴地瞅着安得林的嘴巴,等老总说出那个把人皮肉烤焦的办法,安得林说出来的办法却不是火攻,而是水浇,安得林说:
“给他洗洗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