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参领大人,您瞧瞧……这让呣说什么好呢,您对呣家真是没的可说了……”巴克敦的媳妇淑兰靠在门框边上用袖口擦眼角。
“小巴子!还不快谢谢参领大人!我跟您说,往后您来就来,甭买这买那的,——这年头咱营子这么穷,哪有那闲钱哪?!——您哪,千万替我给春大人道个谢,一会儿我就让呣小巴子送我过去,那您慢着——”白大奶奶下地。
“别介——您就靠着,别动窝儿了,一会儿您慢慢儿遛哒过去就行了。”德寿站起来。
“参领大人……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您放心,今后我就好好的跟您手底下当差,您让我干什么……我是说一不二……”巴克敦眼圈也有点红。
“嗨……说那干嘛,这当儿又不是乾隆爷在世的时候了,谁不缺吃少穿的呀,都不易。”德寿拍了拍巴克敦。
“得嘞,那——参领大人,您慢着——。”巴克敦掀着帘子把德寿送到街门外。
……
“恁俩瞧见没有?嘁!你额娘跟火器营里头还得算这个!不假吧?”德寿走远了,白大奶奶得意的翘着大拇哥说。
“那敢情是……”巴克敦和淑兰恭敬的说。
“……虽然说恁家老祖宗没供到紫光阁去,可这事儿大清皇上能忘吗?一大活人就那末让苗子弄死在金川‘刮耳崖’山上了。这
恁俩都瞧见了吧?春大人——可都亲自派人送东西来了,这横是不假吧?要一般人,哼!连屁都闻不上!”白大奶奶颇为自负的点起烟袋。
“那是那是,额娘说的在理儿,我瞧春大人对那些皇带子都没对咱好呢。”巴克敦说。
“小子哎,知道了吧?这都因为咱家是巴雅喇氏的后代呀,那想当年恁那老祖先可是没少为爱新?觉罗氏卖命啊,当年一片石那仗,恁老祖先是跟多尔衮手底下当差,领命跟李闯对阵,那三百斤的硬弓拉的嗨,好劲,一箭一个……嗨!都是老皇历了……说也没用了,小巴子,扶我上衙门去,咱还真得好好谢谢春大人。”
白大奶奶磕磕烟灰,要下地。
“您能走吗?不行……我弄辆骡车去?”巴克敦赶紧搀额娘。
“瞎花那冤钱干嘛呀,慢慢走着吧,一会儿功夫不就到了,这才几步远呀。”白大奶奶试着走了几步。
……
这些日子天儿不错,前些日子鬼哭狼嚎的西北风也停了,大街上人多了起来。
由于外头传着火器营“兵强马壮,购枪置炮”的消息,爱虚荣的旗人们颇为自得。
旗妇们也跟着凑份子*,从箱子底翻出几件平日舍不得穿的衣裳,嗑着转日莲子*在大街上招标摇过市,好像大清国真的又回到了康乾盛世一样。
*转日莲子:向日葵子
*凑份子:北京土语,原指平民阶层在办喜、丧事时的相互支援少许钱物之行为,在这里用是比誉“凑热闹”之意。
大街上不少店铺商号都在打扫和掸货架上的灰土。
“哎哟!是白大奶奶!给拧老请安了,瞧瞧!拧老的气色怎么就透着那么好哇?!……哎,怎么着,听说咱营子又起来啦?”
裕丰昌绒线铺的山西掌柜吉文泰从台阶上飞跑下来打了个千。
“那是——!呣大清国三百年基业,说完就完啦?!嘁!跟恁说,呣营子这俸禄钱粮是说话就下来,欠了几个月的翻着翻儿的补,恁这帮孱头下三赖、怂蔫奸带秋鞭的主儿……要说你们狗眼看人低吧,又怕恁脸上挂不住……”白大奶奶斜了他一眼。
“哪的话……谁敢呀!咱白大奶奶是谁呀?!那是营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往后还得多请拧照应呢不是……”他涎着脸讪笑。
白大奶奶很讨厌这家伙,往年他腆着老脸求着旗人赊账,可自从光绪二十六年之后,你就差一个铜子儿他也不让你把货拿走了。
其实白大奶奶也明白这个老理儿——有钱是爷爷,没钱是孙子,大清国一落千丈了,谁还瞧得起恁这帮落魄穷旗人哪?但倔犟虚荣的天性偏不让她服软。
……
“哟!是白大奶奶呀,没事儿吧?您说这些个……咳!您慢着……小巴子瞧着也好多了……巴布额大哥还跟西苑当差哪?”。天义兴绸绦子*铺的寇掌柜快步凑过来说。
*绦子:清季一种销量很大的满人服装上的饰条,宽约两公分,上织各色美丽花纹。
“西苑*?那儿一片一片的稻地桄子*谁跟那儿干哪!——呒他阿玛是跟宫里头当差哪,伺候皇上皇太后!恁知道什么呀!嘁!”白大奶奶得意的说。
*西苑:过去的西苑是包括连八沟在内的畅春园、西花园在内的一大片泽域,清末的西苑则是指颐和园东一里的一小片园林,清末王公大臣为朝觐近便多在此建私园朝廷内务府演剧机构昇平署即设在此。
据考,海淀南、北、西自辽金元明以来园囿多不胜数
*稻地桄子:桄guang一格一格的稻田蓝淀厂一带对稻田的称呼
“瞧瞧,您是真有路子啊,我早就说嘛——人家白大奶奶——那是吃过见过的!得,往后您有什么事言语着啊,小的一溜小跑儿、是脚后跟打后脑勺儿的给您办去。”寇掌柜摇头晃脑涎着脸说。
“哎呦!瞧您这话说的,呒这些个穷在旗的哪儿敢跟您开口儿啊!”白大奶奶甩过一句片儿汤话*。
“嘿!别介呀,您这不是寒羼我呢么,不能够,不能够……您慢着……”寇掌柜嘻皮笑脸的做势一搀白大奶奶的胳膊。
*片儿汤话:片儿汤,一种北京家常面片汤,因其不能解饱,所以不能做主食,老北京借此誉之那些不满意的人或事说的讥讽话。
一路上净是跟她俩打招呼的行人。
“瞧见没有?你额娘跟营子里外还是那末回事儿吧?”白大奶奶颇自得的对巴克敦说。
“那——是!他别人能跟您比?嘁!”巴克敦也很得意。
“人哪,就不能像你阿玛恁窝囊,三脚踹不出一个……”白大奶奶忽然停住了话音。
“嗨嗨嗨!你给我站住。”她忽然拦住了路上走着的两个姑娘。
那是两个年轻的八旗少女,脸上脂粉涂得很厚。
白大奶奶伸手拉住了其中的一个。
“嗨谁哪你?干嘛呀?你是谁呀?拉我干嘛呀?”她一下打开了白大奶奶要揪她的手。
“拦你?没事儿能拦你吗?说,你哪儿的?”白大奶奶揪住她的衣裳。
“哪的?呣……在旗的!!”那少女很横的样子。
“跟你说呵,她可是英儿格格,皇亲贵胄!要出了事儿你能担待得起吗你?”另一个姑娘竖起眉指着白大奶奶说。
“嚯!英儿格格?没听说过,告诉你呵,我还他妈是安国夫人哪我,甭拿这个吓唬姑奶奶,听见没有?姑奶奶就是打宫里头出来的,说!恁俩是哪的?”白大奶奶不怕这个,手抓得更紧了,还扯了几下。
“额娘,怎么回事儿?”巴克敦被弄得一头雾水。
“你瞧瞧她耳朵上的坠子,跟哪儿见过没有。”白大奶奶说。
巴克敦仔细往那姑娘耳朵上一瞧。
“哟!额娘,这不是您前几天让人抢走那对儿吗?!嗨你这姑娘嗨——咱得说道说道……”巴克敦指那姑娘说。
那姑娘却一点不怵。
“松开——松不松手?”她指着白大奶奶说。
“你能把你戴的这对儿耳坠儿说明白喽,呣就放你走。”巴克敦和颜悦色的说。
“这是我的东西,我爱说就说,不爱说还就不想说呢!”那姑娘俩眼一翻。
“你是谁家的?快说!”白大奶奶声色俱厉。
“管的着吗?——再说了,我要是说出来,吓死你!!”
看来这姑娘真不是个善碴子。
“嚯嚯嚯嚯嚯!够谱儿啊,您兴许是当今圣上的大公主吧?不对呀,没听说过皇上有您这么寒糁穷气的一个公主啊?”白大奶奶揶揄着她。
这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
“我说大家伙儿给评评这个理儿,这姑娘戴的耳坠儿就是呣额娘让人抢走的那个,瞧见没有,她还穷横儿穷横儿的呢……”巴克敦对看热闹的人说。
“是啊,姑娘,你就把这事儿说明白喽,不就完了吗?嘁!”一个老者说。
“恁不是问我是哪儿的吗?行啊,上蕃王府问去吧。”那姑娘两手一插腰。
“告诉你们,她可是蕃王的外甥女儿,英儿格格,昨儿刚打佛香阁*玩完了下来。”另一个姑娘抢着说。
“甭跟他们说这个,他们知道佛香阁跟哪啊。”那个叫“英儿格格”的姑娘一歪头得意的说。
*佛香阁:颐和园的主要景观在清代为皇家禁园
“佛香阁……?”
白大奶奶想,这不是颐和园排云殿上坎儿那高楼吗?了不得了!这么说这小丫头片子宫里头平趟啊?她顿时有点儿语塞。
“我说,就算您是个格格,当今的皇亲国戚,可也得遵从咱大清律啊不是?”巴克敦低声缓气的说。
“格格怎么啦?皇亲国戚怎么啦?这青天白日的恁把呣拦住,想干嘛呀你们?啊?”另外那姑娘得理不让人。
“走!甭理他们几个奴才,一瞧就是汉军……”那个“英儿格格”一把扯起她就要走。
“嗨嗨嗨嗨嗨!!谁奴才呀?谁汉军啊?恁怎么胡吣哪?告诉你;呣是大清国的忠烈之后,堂堂的巴雅喇氏!先不说大清国里单立了呣一个营*,连呣孩子他爹也是宫里的,你拍唬傻二格*哪你?”
白大奶奶火儿上来了。
*大清国里单立了呣一个营:原来除八旗之外努尔哈赤命盛京单立巴雅喇营一座,但这个巴雅喇并非是指的巴雅喇氏,这里的巴雅喇是满语“护军”之意,意即护军营。
*傻二格:老北京人对于有智力缺陷男孩约定俗成的叫法,但多半是用于对于想骗自己的人的一种讥諷。
“小丫头片子哎,今儿恁还别想走了,跟我上档房!今天姑奶奶还就跟你较这劲了!我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公主格格,咱得上衙门评理去,告诉你,别把豆包儿不当干粮,土垃颗踢了还冒会子烟儿呢,这是呣外火器营,玩枪礟造炸药的地界儿,呣这儿各的个儿没怵事儿的,跟我走!!上衙门说去!”
白大奶奶把袖子一捋,拽起那个“英儿格格”就往西走。
“等等儿,呣跟你走行,可我先得把这事儿跟我姨老爷说喽。”“英儿格格”使劲挣绷着说。
“你姨老爷?谁呀?”
“恁营子的索大人,皇带子!”
“索大人?还皇带子?嘁,哪有这么个索大人啊?蒙事儿行*啊?”
*蒙事儿行:(行读hang音)旧京一种专门行骗的职业如卖臭虫药的,刀创药的,去油剂的,“哈勒奔”的等等。所谓“哈勒奔”者,其实为根本不存在之物,表演者以布虚罩成一物状,以手隐做跳动状而诱人围睹,待人渐夥时则另取出假药出卖。考“哈勒奔”为满语,新奇之意,又有人谐其音呼为“海里蹦”,昔日街市颇多见。
“怎么没有哇,索塔拉恁都不认识吗?!”
“索塔拉?哎哟!就这个‘索大人’呀?——您差点没让呣背过气去,不单闲散了半辈子,都出了八服了,连个觉罗没准儿都够不上,管屁事啊?——行啦,走吧啊,您不提他还行,要提他啊,你这罪还得加一等!”
清代宗人府例:清太祖努尔哈赤直系定为宗室,旁系定为觉罗,所受待遇不一样,比如宗室人士可系明黄色腰带,而觉罗人士却只能系红色腰带。
那俩姑娘小声嘀咕了一会儿。
“我跟你走,可得让她告诉我姨老爷家一声去,行了吧?”“英儿格格”狡黠的说。
“本来就没她什么事儿,她俩耳朵上也没戴着我的耳坠儿,你跟我走就行了。”白大奶奶拉着她就走。
另一个姑娘飞也似的跑回营子里去了。
……
镶白旗索塔拉宅。
屋内明窗净几,几株碧绿的架竹桃盛开着艳粉色的花,阳光里从雪白的高丽纸窗上映进屋内,柔和的映射在硬木大柜和多宝格上。
多宝格上陈列着一些瓷器之类的文玩。
墙上悬挂着一些已很陈旧的宝剑弓矢和古老的索子甲胄,这是索塔拉的先祖留下来的。
西墙上高高供着一具“****丹”*木匣,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深黑色。
如果要细论起来,索塔拉最老的先祖应该是显祖塔克世(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生父)那边的亲戚,进关以后,索塔拉家族一枝被恩赏三等觉罗,准系红色腰带,清末,由于法纪松懈,一些原先系红带子和紫带子的贵胄都系上黄带子招摇过市,自栩正枝皇亲,索塔拉即属于这类人之一。
*也称佛朵妈妈内存放着满人家的先祖遗物及神祗图腾物
迎面是一张大架几案,案前按满人的习惯放着一张大八仙桌。
墙上悬着一桢巨大的中堂,上绘着一幅张牙舞爪的“判儿”,这个“判儿”如果仔细看,能看出是由“正心修身克己复礼”几个字组成的。
大案上的胆瓶,帽筒和八宝花盆景也都擦拭得洁净无尘。
看得出这家的主妇是位很贤惠的妇人。
其实几乎每个满人家庭都是如此清爽洁净。
老伴儿费莫氏正轻轻哼唱着一首古老的肃慎儿歌,晃动着一架摇篮,里面睡着的是他们的外孙子。
索塔拉的女儿嫁的是内务府办堂郎中,是个肥缺。
*这种判官图实际是“镇宅钟馗”,火器营过去很多人家都悬挂,究其因是过去此营几乎家家都在战场上杀过人,惧怕鬼魅上门做怪,故悬挂以驱邪。
屋内温暖如春,花厅正当间熊熊燃着一个镂空花大铜炭炉,索塔拉正眯缝着眼在花厅里描“九九消寒图”。
案子上放着一壶酒,一碟五香花生豆。
他一边欣赏着他的画作,一边惬意的呡着酒。
“长坂坡……救阿斗……”他还小声哼着京剧,看来心境不错。
“他阿玛,我上回让那几个‘好大脸’抢去的东西还没信儿哪?这春启也不下心给找找?怎么那么不给面子呀?”费莫氏轻声说。
“……杀得曹兵……个个呀愁……”
“你倒是言语声啊,中了魔了?嘁!”
“我跟你说吧,这好大脸,甭说春启,就是四城巡捕营也拿他们没辙,咱不就是丢了点儿眼镜儿香粉盒跟玫瑰香水露五的嘛?丢也就丢了……找不回来了……”索塔拉放下手中的毛笔。
“那那……这些东西就这么便宜他们了?那玫瑰香露还是你女婿从宫里弄出来的呢,那味儿多香啊,抹上一丁点儿,几个月都下不去……”费莫氏撇了一下嘴。
“在火器营呵,这些个东西你就甭祗望弄回来了……我跟你说,这小春启啊,我是懒得理他,我要是参他小兔崽子一本准够他喝一壶儿的,别的不说,就说他这欺君这一条,就够他呛!”
索塔拉把笔架在山子上,拿起大明官窑斗彩的小酒盅呡了口酒。
“凭什么这么说呢?”
“嗨,老婆子,你想啊,这外头都传开了,说咱营子里头什么远赴西洋购枪礮了、什么招兵买马了、这不都是胡吹八咧吗?哪来的事儿啊,这不是欺君是什么?……就凭这条儿,让小兔崽子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
“我瞧哇……也别把事儿做的忒绝了吧……?”
“我倒不想这么做,可你忘了上回宗人府下了公文,让火器营给咱皇亲发放欠饷,你不是不知道啊,那几家儿都补了,可就咱家没有!末了还骂我一通,把我轰出来了,你说这是甚么事儿啊?他不是跟咱对着干吗?好,我他妈奉陪你!等着,过几天我跟兵部的朋友说说这事儿,把这些往上一捅格儿——让他小春启就等着打哆嗦尿裤子吧……”
……
正说话间,大门外“英儿格格”的女伴儿咚咚的跑进来。
“姨姥爷!姥姥!快,快,英儿格格出事了……您二位赶快去瞧瞧吧……”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慢点儿说!说清楚喽!怎么回事儿?”索塔拉把酒盅往桌上“噹”的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