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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喀什噶尔之书(2)

我到喀什噶尔不久,有一天专门打了一辆“驴的”前去看望她。小毛驴殷勤地往前小跑着,郊区的道路两旁是高高的白杨树,遮住了阳光,显得十分幽深。白杨树后面,是泥坯垒起的农家院落。显然,这路小毛驴已走熟了。赶车的老太太任由驴往前走着,一点也不管它,却和我唠起了香姑娘。她用的是亲切而担忧的口气,好像香妃是她刚刚出嫁的闺女。

“北京那个地方嘛,香姑娘肯定待不惯。我去过北京,那个城嘛太大了。那么大的地方,还叫做城嘛。”

我忍不住笑了,问她:“不叫城叫什么啊?”

“叫大城市嘛。”她回答完,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笑完了,又接着说。“总之,还是老家好。葡萄嘛,这里能吃新鲜的,但可怜的香姑娘只能吃葡萄干;在这里嘛,能吃又肥又嫩的绵羊肉,那里嘛,只能吃只有一把骨头的山羊肉;这里嘛,能说维族话,那里嘛只能说汉话。哎,不知香姑娘咋过的……”她的话让你感到香姑娘还在清朝的皇宫里痛苦地生活着。

她继续唠叨。“她是嫁了个皇帝,可嫁给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自己喜欢的人,也不是自己爱的人嘛。那里只有那个什么荣、华、富、贵,可那有什么用。鸟儿即使关进的是金笼子,但依然是笼子;虽不用自己觅食,但失去的那个嘛是——自在地飞来飞去……”

老人像一个哲学家,越说越有兴致。我就转了话题,问:“老人家,香妃死后埋在河北遵化,并没有埋在这里,怎么能把这里叫‘香妃墓’呢?”

她一听,招呼驴停下,然后自己也跳下车来,生气地对我说:“这个样子嘛,你就付钱走人,不用去看了。你这个样子嘛,知道香姑娘不在这里,还去看什么?”

“我是听人家说的,但我不相信。”

“不要相信他们那个样子嘛胡说,我们故乡人不知道香姑娘死后葬在哪里吗?”

时间对于这个老人来说是不存在的,她好像真是看着香妃长大、看着香妃出嫁、感受香妃还在婆家受苦的人。

但这里确实不是安葬香妃的地方,这里是明末清初伊斯兰教“白山派”(也称“白山宗”)领袖阿帕克霍加的家族墓地,因阿帕克霍加在“白山派”中影响深远,这里成为伊斯兰教徒心中的圣地,故称阿帕克霍加墓。

“香妃墓”始建于1640年前后,地处喀什噶尔东北郊5公里处的浩罕村,是一座典型的伊斯兰古墓建筑,也是新疆众多伊斯兰陵墓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座。它色彩华丽、气势壮观,肃穆庄严中有让人亲近的力量。七座塔楼上各顶着一弯新月,除门窗之外,全以绿色琉璃砖装饰。这种颜色使人感觉它是天气变暖后,经雨水的浇灌,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的生命力极强的植物。

香妃是清朝乾隆年间叶尔羌河畔伊斯兰教白山派阿里和卓的女儿,因其兄图尔都协助清军平叛有功,随兄参加乾隆大宴功臣和眷属的宴会时,为乾隆看中而入宫,初被封为贵人,后晋封为容妃。她生得花容月貌,阿娜多姿,能歌善舞,善骑射,精诗文,会编织,生来就散发着一股天然而又奇妙的芳香,常常令闻者如痴如醉,如饮香茗,故而深得乾隆宠爱。香妃病故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4月19日。据说香妃去世后,香气不绝,乾隆下令以软轿将其遗体运回喀什噶尔安葬,拨款修建了著名的香妃墓,故后人一直以为香妃葬于喀什噶尔。直到1977年河北遵化清东陵发现容妃墓后,世人才知阿帕克霍加墓被误为香妃墓。但人们仍然以“香妃墓”来称呼这座色彩华丽、气势不凡、古老而又辉煌的陵寝。

阿帕克霍加墓那华丽的门楼,那门楼上的波斯文字,那门楣上的赞美诗,那纯金镀就的月牙,那荫翳蔽日的古木,那大礼拜寺、小清真寺以及那一潭清水,那高大的圆柱和门墙,那洁净高雅、在阳光下泛着特殊光泽的蓝色琉璃砖,那以彩绘天棚覆顶的高台,那神秘的祈祷室,那造型独特、精美壮观的主墓室,那发人深省的古代阿拉伯警句,那意态和谐、气势峻拔的宣礼塔和召唤楼,那墓室中央巨大的半球形穹隆,那高敞明亮的墓室……无不包含着伊斯兰教的宗教精神和艺术品质。

而香妃也早已如从不凋零的花朵,让那永不衰败的异香,静静地弥漫在她曾经梦牵魂萦的故乡。

从陵园出来,那位赶驴车的老人还在等着我,一见我就说:“进去看了,该知道这就是香姑娘的拱拜孜了吧。”

我点点头。

老人显得很高兴。“我一到这里,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那香气是太阳的香气——就是把洗干净的被子放在太阳下晾晒后,留在被子上的那种香气。你闻到了吗?”

我点点头。

我在心里回答道,我闻到了,但它是传说的香气,带着忧郁的气息。

河流的勇气

那是一个梦境,一个让我迷醉的梦境。它让我整个肉体都沉浸在那浓烈的奶酒香味中。

而载负这个梦境的却只是无边大地上的一条小河。

它之所以让我感动,是因为它以河流的勇气静静地穿越了烈日下的荒凉和辽远。

混着维吾尔方言的莫合烟味飘荡在河的两岸,让我感到自然而又亲切。我的头脑容纳着过于宽广的褐色——它不是衰竭、贫瘠的色彩,而是博大深厚的象征。因为它容纳着大地的沧桑。但它毕竟使我疲惫。我渴望有一种流动的、舒缓的东西来缓解我的紧张,希望看到纳格拉鼓和卡龙琴声中的边陲古城随着河水流动;希望看到笼罩在白杨和翠柳中的、飘着果香和莫合烟及烤羊肉味的喀什噶尔随着河水流动;希望艾提尕尔清真寺塔楼上那轮神圣的蓝色新月随着河水流动。

我知道,一定是什么侵蚀了我的感知。

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那是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力量。

这种力量在某个瞬间把我击倒了。

它让我产生了一种渴望——对一种从历史深处延绵至今的东西进行了解的渴望。这渴望使人万般焦灼,这焦灼将我很快逼入到痛苦不堪的境地。

它把我引到了克孜勒河畔。河水显得凝重,并不流畅舒缓。水很浅,好多地方只见湿润的河床和一缕蜿蜒的水在静静地流淌,流向势必消失的叶尔羌河的尽头。叶尔羌河是一条不能奔涌至浩瀚大海的河流,但它知道了某种死亡的归宿,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向前奔流,显得十分悲壮。

而我在没有大水奔涌的季节看到了河水的奔涌,在听不见波涛之声的河边听到了波涛之声。它拍击着我的心岸,激荡起令人怅然的白浪。

我知道这条河也许改变过,但近2000年来始终没有停止自己的奔流。因为奔流是任何一条活着的河流的命运。

1900多年前,他也许也在这条河边流连。望着河水,他思绪万千,他一定想到了故国家园,想起了老父妻儿,想起了中原的麦香、洛阳的牡丹,但想归想,想罢,便一拂长袖,将思绪付诸流水,然后回到盘橐城中,挑灯看剑,思索安定西域的良策。

我隔着克孜勒河,隐隐看到了远古的盘橐城。它在月光中泛着黄土的金色,闪烁着迷蒙的光辉。班超从书房走出,沉思着漫步到城头,一手执着长剑,一手握着书卷,看着辽阔而宁静的大地,听着村落里毛驴高亢的嘶鸣和狗的吠叫,将长剑掷于河中,说,有书即可,要剑何用!

所以,看到盘橐城中只有握着书卷的班超塑像,我觉得塑像者对班超是很理解的。

战争可以哺育英雄,但带给人类的却是灾难。做过兰台令史的班超从历史中一定看到了这一点,因为使命而把战争带给人类是他不愿意的。他出使西域,是为了统一,但要达到目的,必须赢得和睦。赢得和睦并维持和睦,使民众安宁、富足才是他的最大功绩。

但现实与希望总是相悖的。他没能摆脱征战。从公元78年开始,他先后征服姑墨国,收复乌即城,铲除莎车王,击退月氏兵,平疏勒叛乱,令龟兹降伏……这些征战使他威震西域,名播中亚。法国历史学家布尔努瓦在评价他时说,在不知疲倦的征战中,班超对西域的影响几乎无所不在;而他进行的征战又几乎是常胜不败的。

古来投笔从戎的诗人文士何以千计,可成为英雄俊杰者寥寥。年满40,身在兰台,管理着国家图书并从事修志编史的班超,听说汉明帝要派大将窦固西征,便毅然弃笔执剑,西出阳关,决心像傅介子和张骞那样建功西域,报效国家。

人过40,便如过午的日头,应当安身立命,不再远游。班超做着兰台令史,领着不丰不薄的俸禄,本可奉养老母,教育儿女,安然现状。西进之路,何止迢迢,凶险阻坷,难以想象。但班超觉得一方书案正在空耗他的人生;典籍案牍已经磨灭了他的理想。他在理智之年作出的选择体现了他人生的自信。他初出天山便在蒲类海大战中显露身手,紧接着,又独自领兵攻下伊吾,可谓身手不凡。

每个人都在寻找实现个体理想的途径,但从没有顺达的实现之路。没有勇气和决心,要找到那路都十分艰难,更不用说抵达了。

公元73年夏,班超从窦固北击匈奴,后奉命率领36名勇士,沿丝路南道艰难行进赴西域。他在鄯善火烧匈奴使者,在于阗智战以妖言阻挡他前行的巫师,靠大智大勇,于次年初春,绕开莎车国,渡过冰封的克孜勒河,神兵天降盘橐城,一举安定疏勒国。

疏勒国形成于西汉,其都城盘橐城即后来的喀什噶尔。喀什噶尔北依天山,西靠帕米尔,南倚喀喇昆仑,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有2000余年。喀什噶尔养育了著名的维吾尔语文学家马赫穆德·喀什噶尔;养育了维吾尔著名诗人尤素甫·哈斯哈吉甫——他用古回鹘文写成的长达13000余行的古典叙事长诗《福乐智慧》,内容丰富,语言生动,内容包括社会、政治、经济、哲学、文学等方面;养育了著名的伊斯兰教“白山派”领袖阿帕克霍加。喀什噶尔还有兴建于明景泰年间(1450—1456年)的艾提尕尔清真寺,距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此寺肃穆典雅,雍容华贵,传递着信仰的光辉,集维吾尔族建筑艺术之大成。

据《汉书·疏勒传》记载,公元前126年,出使大月氏的张骞回国途经疏勒国时,因丝绸之路南、北两道必经此地,其首都疏勒城就已是天山南北“有市列”的国际性商业城市。公元前59年,匈奴西部日逐王归汉后,西汉政府以郑吉为西域都护,西域安定使疏勒城更趋发达。王莽篡位引起内乱后,匈奴的势力重新进入天山以南,控制了塔克拉玛干周围的广大绿洲,致使丝路不时中断。班超出使西域,是要使西域统一,并重新疏通丝绸之路。这无疑对人类的进步有着重要的意义,因为很多个世纪里,丝绸之路是中西交往的重要通道。

公元76年,章帝继明帝之位后,曾认为统一西域无望,诏谕班超回京。壮志未酬,豪情空抛,班超登上盘橐城头,很不甘心,看着缓缓南流的克孜勒河,内心十分矛盾,更何况他已经爱上了这片土地呢。

历史发展到今天,新疆仍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那就是让来到这里的人,在拒斥中不知不觉地爱上它。这种力量来自大地深处,直抵人的灵魂。所以,无论你是来自烟雨缥缈的江浙,还是来自黑山白水的关外;也无论你是出生在楚天潇湘,还是出生在巴山蜀水,只要你来到新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视作它的一个部分,把它当成自己精神上的故乡。

可是君命难违,班超只得起程。消息一经传出,疏勒国民顿时一片凄惶。都尉黎龠大声疾呼道:“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耳。诚不忍见汉使去!”遂挥刀自刎。班超到了于阗,于阗的王侯吏民围住他,抱住他的马腿,痛哭失声,使他不能前行。

作为朝廷官员,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受到民众如此盛情的挽留呢?又有几人能得到如此崇高的礼遇呢?

此时,另一种伟大诞生了。在皇帝的诏谕与民众的期待之间,班超选择了民众。这在封建社会,的确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虽然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说,但真正敢不受的又有几人呢?

班超从于阗重返疏勒。

班超经营西域30年,在疏勒生活了18年,公元102年卸任返京时,正好70高龄。

古城经过岁月的洗刷,只余下了一段长不足十米,高不过三米的遗迹,但因了班超的存在,作为一座城,它的灵魂无疑已变得永恒。

万里腥膻如许,

千古英灵安在?

南宋词人陈亮的追问也是我们的怀念。

班超的英灵是长存的,因为它早已渗入了西域辽阔大地的血脉之中,并弥散在空气里。

城市和大地的灵魂是品质、精神和不死的历史组合而成的。我依着残垣,感觉到了这城的呼吸;行走在大地上,我还可以听见班超稳沉的脚步声。

落日的余晖轻轻地洒在这座被当地人称为“艾斯克萨尔”——维语的意思是“破城子”——的断墙残垣上,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黄土泛着比黄金的色彩更为本质的光芒。城南的克孜勒河和城北的吐曼河在城下交汇,城垒就筑在两河交汇处的高地上。根据法国人伯希和20世纪初的实地勘测,此城占地面积仅200余亩,是座不大的城,但当时因为班超的存在,它变得异常强大。

以36名勇士而安定西域,并使汉朝声威远播,这需要大勇,更需要大智。只是愚钝如我者,难以从这大地的气息中感知。

夜已深,疏勒的夜空于我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它那海蓝色上点缀的星辰闪烁着神秘的光辉。我曾在很多枯寂的夜晚凝望它们,企图以诗的方式应和那无边的诗意,企图以诗的方式和它们对话。但我却说不出一句话,因为那变幻不定的、深邃莫测的夜空本身就是宇宙万物吟唱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