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大地
1996年7月,我第一次启程前往喀什噶尔时,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只有想象:遥远、热烈、辽阔,被金色的沙铺满,沙中有古国的遗迹,维吾尔的气质、禀赋、言语、痛苦、欢乐……这一切都沉浸在阳光之中——阳光的气味泛着瓜果熟腐后的酒香。
我的心情十分激动。因为我早在1993年就对那片大地进行过想象,我在那年写就的长篇小说《黑白》就是以那里为背景的,小说里的人物就生活在那片沙漠中一个叫“黑白”的王国里,故事也在那里展开。在那部小说中,我已感知了沙的重量和热度。我已用心灵的双脚在我想象中的南疆大地上行走过;或者说它已承载过我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和激情;承载过我创作时的欢乐和痛苦。我到那里去,冥冥中早已注定。我只是从想象王国回到现实。
那是我应该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用想象和才情创造的王、子民、诗、美女,包括绝望。
我去意坚决地离开,使我从北京到乌鲁木齐的行程变得顺利起来。刚过哈密,兰新铁路就因洪水中断了,直到半月之后才恢复通车。到了乌鲁木齐,南疆的交通也因洪水而中断,不几日,就有可怕的消息传来,说在后沟有20多人被泥石流卷走了。边城处于一种焚烧似的燥热中,我被煎熬着,只想尽早离开。
路还没通我就出发了。半个月没通车,那辆去喀什噶尔的、浑身泥渍的长途客车却没有坐满——大家都还不敢前往。车上坐着21个人,除了我这个汉族人外,其余的全是久困乌鲁木齐的、急迫地要回家乡的维吾尔人。
车是一对剽悍的维吾尔族父子开的,虽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显示着不要命的架势,但因为路况太差,客车还是跑不起来。这种缓慢的车速使我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一辆中世纪的旧马车上,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且歌且行。客车日夜不停,五天五夜才走完那1500多公里路程——即使路况好的话,当时也要走两天一夜。
我为如此广阔的大地而震撼。荒漠,绿洲,就像绝望与希望一样,交替着闪现,像在预示着什么。
8月的阳光在南疆大地的上空燃烧着,把一切置于它无与伦比的热度中。汽车里一直有一种由阳光味、尘土味、莫合烟味、汗酸味、羊膻味组成的浓烈气息,南疆大地的气息。
在和硕,有个老乡甚至赶上了一头肥硕的绵羊。羊显然是第一次坐车,它一直惊奇地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不时会因为惊诧而发出“咩咩”的叫声。那位老乡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他不知道到喀什噶尔的路有多远,所以带了足够的给养——为自己带了半口袋馕、两个五公斤装满了水的塑料壶,还为羊带了两麻袋草料。羊在车上吃草,不时把乌黑发亮的羊粪蛋“乒乒乓乓”撒在车里,当然,还有它排泄的液体。羊干这样的事天经地义,毫无愧色,只是苦了他的主人,羊撒羊粪蛋子,他就要站起来赔上笑脸,说几句表示歉意的话,把羊责怪一番;羊撒一泡尿,他也要站起来鞠个躬,批评羊随地大小便。但羊好像是要有意为难它的主人,拉屎拉尿的频率很高。所以那老乡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得“引咎”一次,这反而弄得我们不好意思了。
他是到喀什噶尔看望他一位生病的亲戚的,这只羊是他送给那亲戚的礼物。最后,这只尊贵无比的羊与我们一起到了喀什噶尔。车里,无疑一直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尿臊味。
油黑的沥青大道被水冲击得残破不堪,但它笔直地向远方延伸着。穿过村庄城镇的地方总有卖新疆饭食的路边店,门口挂着几只已剥皮剖腹的肥羊。店名总让人忍俊不禁,诸如“巴音郭楞888马家清真饭馆”啦,“博格达艾孜拜父子555手抓羊肉馆”啦,“艾提尕尔999沙湾大盘清真家养土鸡店”啦,全是像要显示气势似的店名,让人念起来颇有些奔流直下的味道,让你从店名即可感觉店主的幽默和风趣。
饭馆大多简陋,但特别宽敞,有些可坐二三百人,姑娘们旋风般地招呼客人,倒茶上菜;小伙子们一边歌唱,一边翻动着大铁锅里的抓饭,玩魔术似的把一个大面团拉成均匀的面条……
五天的旅行中,车上始终只有我一个汉族人。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欢乐。他们一路都在唱歌,使人一点也感觉不到旅途的漫长和艰难。车过阿克苏不久,差点翻了,歌声变成了惊叫,但最后当车只是倾斜着倒在沟边时,歌声又响起来了。
他们的心有时像阳光一样明亮,有时又忧郁得像被阴影遮蔽的月光。但在旅途中,他们是无忧无虑的,胸怀像路边的大地一样宽广,那善良淳朴的品性让人觉得他们刚刚从泥土中诞生。
我沉浸在他们的欢乐中,不知不觉中就到了中亚这座神秘诱人、难以理解的城市。
如今,我每次去喀什噶尔,都保持了第一次见到它时的那种新鲜感,每次都有新的认识和发现,然后在认识和发现中爱它越来越深,像一桩刻骨铭心的爱情。
喀什噶尔总是在阳光下躺着,即使夜晚,也留有阳光的温度。白杨和沙枣以及庄稼以它为核心,向四周绵延开去,直到高山脚下,直到大漠戈壁边缘。褐色的群山顶上覆盖着冰雪,冰雪下面就是帕米尔高原。慕士塔格山、公格尔山、公格尔九别峰闪光的山顶照耀着整个喀什噶尔绿洲,冰峰雪岭与黑色的戈壁、金色的沙漠一起,把这块绿洲衬托得像一块翡翠。
很有气魄的广场,拓宽的街道,现代化的楼房,穿梭往来的各式汽车,刚修通不久的铁路,国际机场,代表着喀什噶尔现代的一部分;但它还保持着传统,保存着一些古老的风情和生活方式。它们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喀什噶尔五彩的、深具内涵的生活图景。
在这里,百分之九十七是维吾尔人。凡是在这里生活了一些年头的汉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商贩,大多被“维化”了。他们维语说得和汉语一样流利,面食和牛羊肉吃着比大米和猪肉舒服,习惯了用碗或茶杯畅饮,说话直来直去,不再转弯抹角……没有人试图改变这座城市,大家在享受一种很有情趣的土生土长的生活方式的同时,悠然自得地等待着现代文明的来临。最后,使二者各自呈现在了这座城市中。虽然有一种不协调感,但它仍然是一个比较纯粹的充满浓郁的中亚伊斯兰气息的城市。
这里的人从未拒绝外来文化和异族文明,甚至他们的血缘。喀什的男人身材健壮,相貌英俊,而女人的艳丽是在很久以前就令人惊异的。1868年,俄国探险家乔汗·瓦里汗诺夫到喀什噶尔考察时,这里外国人的人数相当于当地居民的四分之一。他们大多是浩罕人、阿富汗人、犹太人、印度人、鞑靼人,还有英国和俄国的使节;那时,这里就是大探险时代来来往往的探险家的落脚地。
上溯历史,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后,特别是唐、元、清三朝代,喀什噶尔的内地军士、使节和官吏往来不绝,加之丝绸之路南道和中路都必须由此经过,使它成为塔里木地区的门户,再加之战争导致的人种的迁徙,使不同的血缘沿着丝绸古道源源不断地融会于此,最终成为现在的喀什维吾尔人。据文献记载,当年任何信仰伊斯兰教的外国人或内地人都可与当地女子结婚,这使喀什噶尔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混血的城”(诗人沈苇语)。
英国驻喀什噶尔总领事马嘎特尼的夫人凯瑟琳·马嘎特尼是位勇敢的英国女子,她远离英国,随丈夫在这里生活了17年之久。1931年她用细腻温馨的笔调、满怀深情地写出了《一个外交官夫人对喀什噶尔的回忆》。在这本书中,她就说喀什噶尔人“颇具欧洲人特征”;她还说,“人们很难说清喀什噶尔人到底属于什么人种,因为在过去几千年里,由于四面八方的入侵,这里的人种混杂得相当厉害。使他们既具有游牧民族的奔放豪气,又有汉民族的中庸适度,还具有西欧人的风度、南亚人的热情,这一切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种少见的贵族气质。”
因为少雨,尘土仍然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这当然也是阳光的赐予。毛驴的叫声会不时在某个街角响起,白须飘然的老汉骑在毛驴背上,悠然地任驴把自己驮到要去的地方。老太太和妇女则坐着毛驴车——就那种平板车——在上面铺一块毡子——和他们的孙子、孙女们半卧在上面,有时一辆毛驴车可奇迹般地坐十多个人,毛驴显得跟一只老鼠样大小。它细碎的步子踩着脖子上的铃铛声,神情卑微而平静。因为车上拉的是女人,驴一般都打扮过,脖子上挂着铃铛,额头上顶着一团大大的缨子,使它看上去像一位打扮过的新娘子,但即使这样,毛驴也从不神气,反而感到羞涩,显得朴素而诚实。
不时也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汉子,叼着烟卷,腰上挂着英吉沙刀子,威风得像骑士一般从大街上走过,勒住马缰时,马会“咴咴”嘶鸣。马车更多,车也是平板上铺一块鲜艳的毡子,马却装饰得很是富丽,脖子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铜铃,红艳的缨子点缀着马的额头。有些马身上还披着图案精美的土耳其织毯,“得得”的马蹄声和铜铃声使你老远就能感觉它的到来。
马车和驴车都可出租,人们称这种车为“马的”或“驴的”,游览喀什噶尔,坐这样的车是再好不过的。
有时也有骆驼迈着尊严的步子,像武士一般,从大街上走过;还有从帕米尔高原赶下来的成百只羊,从街道的另一头涌过来,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车子都停下来,恭候它们通过,人们都远远地看着它们,好像在送一支远征的队伍。
城市的节奏并不匆忙,大街上的男男女女悠然自得,你虽然恍若置身于某个阿拉伯城市,但绝大多数妇女并没有在脸上蒙着黑色的面纱;为显示自己地位优越、生活舒适而不再保持身材的中年妇女们,显得雍容福态;少妇则无法掩饰她们的天然风情,年轻的姑娘有一小部分穿着时髦的正在上海或东南沿海流行的服饰――是的,时尚是个没有办法阻止的东西——但大部分人还穿着用鲜艳的艾德莱丝绸做成的衣裙,梳着十数根黑色小辫,戴着装饰高雅、色彩红润的帽子。你常常会为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姑娘的美丽而惊讶,而惆怅,但她们已飘然走远。当你大胆地注视她们,她们也会回过头来,用传神而勾魂的眼睛更大胆地看你,直到你垂下眼睑,不得不逃避,她们才以胜利者的姿态,或快乐地笑着跑开,或转过头去,再对你回眸一笑,使你由惆怅而变得忧伤。
还有那我不知道该怎样来描述的世相的色彩。
那是一种飞扬流动的花纹,一种喜气洋洋的铺张,一种宏大的天籁般的交响,一种绚烂的幸福与安然……所有的色彩都集中在了这里,成为从古丝绸之路开通之际就已开始的色彩的沉淀和积累——谁也测不出它丰富的程度。
画驴的黄胄说,“春风捉笔写不尽,七彩古城四季新”。这里的七彩是一个无限延伸的词语。
喀什噶尔巴扎(即集市)载负着这些色彩,把这个民族的物产和情趣展现给你的同时,也让你进入了丝绸之路风情的长旅,进入了一个无所不有的世界。
一到巴扎日,就会有五六万人从四面八方赶到巴扎上。那里也备下了能满足你的一切:四海商货,土特珍品,骏马肥羊,瓜果蛋禽……色彩转化为世相,世相转化为色彩。
仅东门外的农副产品市场就占地110亩,粮油、蔬菜、棉花、鲜果、药材带着泥土的气息,马牛羊骡则带着草原的气息,鱼鳝鹅鸭则带着水池的气息。而夏秋两季,桑葚、樱桃、黄杏、蟠桃、酸梅、石榴、苹果、核桃、香梨、西瓜、葡萄、巴旦木、无花果、甜瓜等纷纷上市,它们带着或紫黑、或金黄、或红艳、或青绿的色彩,点缀着每个人的视野和胃口,也让果香弥漫了整个城市。
艾提尕尔巴扎在历史上由来自安集延的乌兹别克人经营。这里多为精美的手工艺品,有曲曼花帽、英吉沙小刀、镶有金银铜条的衣箱,有富有民族特色的项链、戒指、手镯,还有各种民族乐器,色彩绚烂,琳琅斑斓。
位于艾提尕尔广场左侧的安江市场,是一条不深的巷子,却密集着600余个摊位,经营着尼绒、丝绸和其他布匹以及毛毯、鞋袜、珠宝、首饰等数百种商品……
我不得不说,这是我所到达的最富有人间气息的地方,而最为珍贵的是,它还带着丝路凿空之时的气息,带着那种远古的味道。
这就是我最初印象的喀什喀尔。的确,我一到这座城市,就被迷住了。我暗暗庆幸命运让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与我想象如此相符的地方。走了那么远的路,没有白走;它让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一夜间拥有了一个可以与外界区别开来的王国,拥有了一个独特的世界。
弥漫的香妃
“香妃……”
我已一次次在心中默默地呼唤过她,像呼唤我的情人。
她是作为一位由香气幻化而成的精灵存在于我心中的。这香气飘荡在爱她的人的心间,不会消散。这香气也弥漫在皇城和她的故乡。在皇城,她有香消玉殒的时候,而在故乡,这香气永存。在皇城,她叫容妃,在故乡她叫“香姑娘”,维吾尔语称伊帕尔汗。在异乡,别人已将她遗忘,只是偶尔翻阅陈年的史籍时,才会记起有这样一个来自边地的女子,只有故乡的人让她时时刻刻活在心中。
有人说,在月色清朗、只有微风的静夜,你会在喀什噶尔数十公里的范围内,闻到她的香气。至于香味则有各种说法,有人说是兰花的香气,有人说是麦花的香气,还有人说是栀子花的香气;有一个老人甚至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是刚下来的雪花的香气……
在人们的心中,她的香气就是青春和美的气息。她就是人们记忆中一个代表着青春和美的边地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