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诃额仑抱起帖木仑上了马。见小弟斡惕赤斤还待在草地上玩羊骨头,帖木真一把拎起他,把他搁到马背上,自己也飞身上马,掉头往林中的木寨里跑。这时候,他的庶母卜颜的斤,也抱着他的另一个弟弟合赤温,骑马跟在后面。
那伙人顺着斡难河南岸的平坦大道疾驰而来。他们在寻找浅滩过河时,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别勒古台和合撒儿进帐篷取了弓箭,骑上马背后,他们仍在大河南岸来回奔跑。这时候,帖木真已把斡惕赤斤送进林寨中,又回来了。
“快走,快走!”他朝两个弟弟高声喊道,“我们都到寨子里去。”
于是,兄弟三人赶紧奔向山岭边的小木寨。
“帖木仑他们呢?”帖木真吃惊地问母亲。
“我把他们藏到后面的山洞里了。”母亲说,“快把寨门关好。”
别勒古台立刻扛起一根粗木头,插在寨门上。这家人家不是头一次经历被人抢劫的遭遇,因此他们很明白此刻应该怎么做。有些你知道的或不知道的异族人,甚至是同血脉的同族人,经过你家的帐篷时,会抢走你家的马,抢走你家的羊,甚至还抢走你家的孩子;他们要你给他们送东西,才能把孩子赎回来。在牧草茂盛的蒙古草原上,这类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你人多,你有势力,你就可以随意抢走别人的东西;如果你没有势力,又没投靠哪个有势力的汗王或那颜,就只好遭人抢掠。这就是草原上的事情,你只能忍着,没道理好讲。
那伙人过了河,绕过帐篷,径直朝木寨这边冲来。帖木真和他的两个大兄弟,已解弓搭箭,准备发射。尽管合撒儿才十五岁,可他腰圆膀粗,臂力非凡。他能拉开帖木真拉不开的硬弓,且射箭射得准。这时候,他隔着木栅栏,对准冲在最前面的一匹黑马射去一箭,结果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被他射中肩膀,翻身落马。那伙已冲到木寨跟前的强盗,见同伴中箭受伤,立刻勒马打住,迅速退回去。
“我好像见过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帖木真自言自语地说。
“哪一个?”合撒儿问。
“那个指手划脚的家伙。”
兄弟二人正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帮已退到射程之外的不速之客。
“那是塔儿忽台。”母亲诃额仑说,她已穿好褪去袖管的衣袍,脸色异常平静。
“对,就是他。”帖木真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在答黑台叔叔家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合撒儿问母亲。
“我不知道。”母亲说,“我有六七年没见到他了。”
“他跟我们家有仇?”
“也许有吧。”
母亲紧闭嘴唇,她那原本柔和的下颌,突然变得坚韧而冷峻,而她的大眼睛,正流露出全神贯注的痛苦目光。以前她一直瞧不起塔儿忽台,可她无依无靠,无法避免塔儿忽台对她和她的孩子的伤害。
双方僵持了很久,后来塔儿忽台派了一个人骑马过来。那人高举弓箭,朝这边大声叫喊。声称有事情商量,叫他们别射箭。
“什么事?”帖木真大声问。
“只要帖木真来见见我们的塔儿忽台汗,我们就马上离开这里。”
“他找我什么事?”
“他要跟你当面谈。”那个泰赤兀人说。
“你让他自己过来。”
“你们要放下手里的弓和箭。”
就在帖木真跟那个泰赤兀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时,母亲诃额仑悄悄吩咐别勒古台和合撒儿将手中的硬木箭一起射出去。那人离得近,来不及躲闪,结果也中了箭。只是他没落马,掉头逃回去了。这时候,诃额仑吩咐别勒古台打开后寨门,让帖木真骑上马,离开寨子,躲到密林中去。
“你往林子里走。”她对她的长子说,“不能让他们抓住你!”
“他们为什么要抓我?”帖木真疑惑不解。
“我不知道。”母亲说,“可能上次你见到塔儿忽台时,对他不够礼貌。”
注释:
[1]勒勒车:由牛或马牵引的高木轮运输车。
3
已经有太阳了,帖木真从他躺着的地方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树林里寂静肃穆,除了拴在小树旁的那匹矮白马打喷嚏或踢蹄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他猜塔儿忽台走了。也许这个泰赤兀汗王,是在路过此地时听说他们家就在附近,才来找麻烦的。他犯不着跟一个无人理睬的寡妇的儿子多啰嗦。可想起母亲的痛苦表情,帖木真又觉得这件事很严重。母亲忧心忡忡地叮嘱他,叫他别让塔儿忽台抓住时,是带着哭腔说的。
帖木真又饿又冷,虚弱无力。他看着他的马在低头吃草。初夏的山林中,到处都有青草,马儿能吃饱肚子。这家伙比我精神,帖木真不无嫉妒地自言自语。
上次见到塔儿忽台时,帖木真只朝他冷冷地点了点头。这时他想,如果我也像答黑台叔叔那样称他大汗,向他致意,再说几句笑话,也许塔儿忽台不会恶狠狠地盯着我看。可他心里明白,他无法原谅塔儿忽台。在他的心目中,塔儿忽台是他家的仇人,与他不共戴天。假如有能力向塔儿忽台复仇的话,他心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这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阔脸少年。尽管此时他已饿得脸色苍白,可内心深处仍奔涌着如血如火的复仇欲望。也许正是这种欲望,以及急于满足这种欲望的能力的增长,曾使他一怒之下,杀了他的同父异母兄长别克帖儿。
想起别克帖儿,帖木真牢记不忘的不仅是别克帖儿的死,而且还有他母亲诃额仑对他的严厉训斥。他可从没见过母亲发那么大的火。开始事情很小,似乎微不足道,而且照现在看来,不该做得那么绝。
当时只为了一条巴掌大的红尾鱼,他和合撒儿气得脸色发青。他们在母亲跟前叫起来,合撒儿嚷着要杀了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他说上次他们两个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那条红尾鱼是帖木真钓上来的。”合撒儿说,“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硬把它从我们手上抢走。”
“你们是也速该的孩子,他们也是也速该的孩子。”母亲皱起眉头说,“为什么总是天天吵架,烦不烦?”
“不,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帖木真说,“卜颜的斤是我们家的孛斡勒,所以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也是我们家的孛斡勒。他们不该跟我们住在同一顶帐篷。”
“不要讲这样的话。”母亲脸色苍白。“你们的父亲也速该是乞颜人的大那颜,可是他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他的那颜身份,也随着他远去的灵魂,从这里消失了。如今跟我们同宗同祖的泰赤兀人,已抛下我们,到斡难河下游去了,我们乞颜部落的人也走了,没有谁愿意跟我们一起待在这里。从前你们父亲的古列延,至少有三百顶帐篷,可现在呢?现在就我们一家人住在这里。”
见两个孩子不吭声了,母亲顿了顿接着说:“我们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要记住,你们两个跟别克帖儿,还有别勒古台,都是也速该的儿子,将来你们要像你们的父亲也速该一样顶天立地。你们要奋斗,要重新在蒙古人中赢得地位和荣誉。若你们兄弟间都你争我夺,互不相让,那怎么能让别人做你们的朋友,帮你们建功立业?还记得你们的祖先孛端察儿的故事吗?他的几个哥哥都嫌弃他,不给他分遗产,他不得不四处流浪。我的孩子,你们不小了。你们既要懂道理,又要有肚量。”
尽管母亲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可帖木真跟合撒儿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们两个一看见瘦高个儿的别克帖儿,就恨得咬牙切齿,决意报复他。
第二天上午,别克帖儿一个人坐在河边的土丘上牧马。那也是初夏季节,那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九匹毛色相同的白马,在土坡前低头吃草,全家人都亲昵地称它们为银合马。这时候,帖木真和合撒儿悄悄地从土丘两边逼近别克帖儿,手上都拿着已拉开的弓。
“我看见你们了。”别克帖儿叫起来,不过仍坐着没动弹。
帖木真一声不吭,他决意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可觉得奇怪的是,别克帖儿既没慌张逃走,也没冲过来与他俩搏斗。这个同父异母兄长,仍端坐在土丘顶上纹丝不动。
“你们为何起歹心要杀我?”别克帖儿问帖木真,“泰赤兀人杀了察剌合老人,还把我们的人都带走了,我们要杀泰赤兀人报仇雪恨,可是你们却把我看成眼中钉,用弓箭对准我。”
帖木真仍不吭声。当他走到有把握射死别克帖儿的地方,便立刻松弦放箭。于是一支硬木箭射中了别克帖儿的胸口,这个已十八九岁的瘦个青年,摇摇晃晃地要倒下去。而这个时候,他的后脖子又吃了合撒儿一箭。他倒下去时血流如注。他躺在土丘上,睁大眼睛,努力凝视着表情麻木的帖木真,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才闭上眼睛,断了气。
“他死了。”合撒儿轻声说,心里害怕了。
帖木真点了点头。虽然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仍一脸冷漠地瞧着别克帖儿的尸体,可心里也很紧张,这是他头一次自己杀了人。想当年,他亲眼目睹察剌合老人被泰赤兀人刺伤后濒死的痛苦样子时,他悲恸大哭。现在他自己也杀了人,而且杀的是比他大两三岁的同父异母兄长。虽然他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可是做成之后,才觉得没必要这样做。
“走吧,合撒儿。”他神色镇定说,“下去把银合马赶回家。”
这时合撒儿已满脸恐慌,不知所措。
兄弟两个藏好弓箭,走进帐篷,合撒儿低下头。
“出什么事了?”母亲问。
兄弟二人都沉默不语。
“你们又跟别克帖儿打起来了?”母亲不安地猜道。
帖木真咬着嘴唇,麻木地站在帐帘旁。
“别克帖儿被我们射死了。”合撒儿低声说。
“你们两个败家子!”母亲破口大骂,“我让你们从我的热肚子里生出来,不是要你们给我添麻烦,不是要你们给我闯祸。现在谁也瞧不起我们家,谁也不理我们,可你们兄弟间还自相残杀。你们呀,真是败家子啊败家子……”
母亲悲愤填膺,声泪俱下。她那因操劳过度而变得苍白的圆脸,已腾起激动的红晕。得知别克帖儿的死讯后,卜颜的斤立刻奔向河边的小土丘,抱着儿子的尸体嚎啕大哭。这个向来不声不响的女人,此刻悲恸万分,在土丘上哭了整整一下午。
每次想起这桩荒唐事情,帖木真就痛苦不安。别克帖儿临死前说的那几句话,已刻骨铭心地记在他的脑子里。
“我以为,你是吓唬吓唬我,没想到你真敢放箭射我。”别克帖儿断断续续说这些话时,嘴角上正流出乌黑的血。“现在我不行了,我要死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你千万不能像对我这样,对待别勒古台。虽说他跟你同岁,但他比你小。”
帖木真已记不起自己对濒死的别克帖儿点没点头。
得知此事后,别勒古台吊着脸对他说:“现在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做长子了。”
尽管怒不可遏,但别勒古台的那张其貌不扬的长脸,仍显得温良和顺。表面上他仿佛承续了他的母亲卜颜的斤的卑谦秉性,其实他的内心正燃起报仇雪恨的火焰。他暗暗发誓,要替他的同胞兄长报仇,可他对帖木真说话时,仍旧平静得吓人。
“其实,不杀别克帖儿,你也是也速该家的长子。”
帖木真冷漠地看着他的脸,觉得这话很刺耳。
也许受母亲卜颜的斤的巨大影响,也许听从了母亲的严厉告诫,他爱母亲胜过爱任何人,别勒古台后来竟放弃了向帖木真报仇的欲望,甚而不计前嫌地尊重帖木真的兄长地位,有时比合撒儿还关心帖木真。这次帖木真一个人逃出木寨时,别勒古台递给他一囊箭。泰赤兀人来追他时,正是用了这囊箭,才射倒了跑在最前面的两个泰赤兀人,躲过了被追上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