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成吉思汗不解地摇摇头,“二十多年前我就认识你了,知道你对脱斡邻勒父子并无好感,可你为什么在他们亡国亡家后,仍去找他们。”
“脱斡邻勒是我们克烈人的汗王。”老人争辩道。
“可你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称为他王汗?”
“那是契丹[5]人封给他的称号,他不该让别人那样叫他。”
“如果他们父子两个听从你的劝告,那么被打垮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这是天神的意志。”
“你很会说话。”
这时候,脱栾扯儿经通报后走入汗帐。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是从成吉思汗的卫兵中脱颖而出的新那颜[6],他的父亲曾在成吉思汗最狼狈的时候,与大汗一同喝过巴勒渚纳湖中的水,因此脱栾扯儿能青云直上;也就是说,除英俊活泼且能说会道外,更重要的是,沾了他已故父亲的光。此刻他已认出眼前这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头是奎帖木儿,而他怎么也不相信失邻喜欢过这么一个老家伙。
见成吉思汗不跟他说话,脱栾扯儿便垂手站在火炉旁。这个老家伙准是大汗派人把他抓来的,年轻人正这么想。当初奎帖木儿潜逃时,大汗曾恼羞成怒,发誓要杀了这个老家伙。当时奎帖木儿的帐篷被拆掉,他的两个儿子被囚禁,他的众多妻子,也被大汗一个个分赐给部下。正因为如此,脱栾扯儿才得到了奎帖木儿最喜欢的失邻。
“哦,她可是个迷人的女人。”脱栾扯儿想,“看上去不够漂亮,可挨到她的身子,就迷上她了。你无法明白,为什么有了她,就只喜欢她,不要其他女人了。是的,她也不够年轻,可她最懂男人的心思,知道如何让男人喜欢她。你问她,喜欢我吗?她说喜欢。喜欢我什么?喜欢你年轻。还喜欢奎帖木儿吗?还喜欢。喜欢他什么?喜欢他聪明。这个坏女人。”
成吉思汗与奎帖木儿仍一问一答地说话。大汗问得慢,奎帖木儿答得也慢。大汗在回忆往事,感谢奎帖木儿在王汗时代曾给过他种种帮助,但他不能原谅一个无视他的尊严且敢叛变他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脱栾扯儿想,成吉思汗把他叫来,是让奎帖木儿知道失邻如今给了谁。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怕是走出这顶汗帐,就得挨刀子。
“无论如何,我还是欢迎你来找我。”大汗对奎帖木儿说,“你坐下,就坐在这里。你过去是我的朋友,现在也是,将来也是。尊敬的奎帖木儿,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谢大汗宽恕。”奎帖木儿平静答道。
“你的智慧,足以使王汗称王称霸,可是他不听你的忠告。后来他老了,明白了,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他的儿子桑昆,又不听你的了。你们克烈人的失败,就在于你的智慧,常被王汗父子丢在脑后。”
佝偻老人默不吱声。
“我知道,你说你要为我效力,这是真话,我相信你。”成吉思汗说。
“谢大汗。”
“如今你对我有何要求,可如实跟我讲。”
“我本是该死的罪人。”奎帖木儿说,“现在大汗已赐予我生命,我应该知足。不过假如大汗再开恩把我的爱妻失邻,也赐还给我,那就是大汗对我的格外恩典。”
听了这话,成吉思汗不由得哈哈大笑,因为他看到这个佝偻老人身上正放射出智慧与勇敢的光芒。
“脱栾扯儿。”他掉头叫那个一直站在火炉旁的年轻人。
“大汗。”
“你认识我们的老朋友奎帖木儿吗?”
“认识。”脱栾扯儿绷着脸说话,他明白此刻不是说笑的时候。
“奎帖木儿要我把那个女人还给他,这件事要问一问你才对,是不是?”成吉思汗说。
脱栾扯儿是个使乖弄巧的年轻人,自然明白怎么回答大汗。“听从大汗吩咐。”
“听说你也喜欢那个女人?”大汗问他。
“是的,是喜欢。”
“能忍痛割爱吗?”
“听大汗吩咐。”
“好吧,物归原主。”
年老的奎帖木儿和年轻的脱栾扯儿一同走出汗帐后,成吉思汗仍坐在地毯上沉思默想。当他克制某种强烈的愿望时,心里格外难受。尽管他知道没有人敢笑话收回誓言,可觉得这对不住自己。他可不是那种乐于给人施恩的蒙古汗王。他对被施恩者的感激,一向毫无兴趣。但他明白,这件事,只能这么办。
“他老了。”孛儿帖夫人说。
“是的,他的样子,比我想象的要老得多。”成吉思汗说。
“你这个该死的糟老头。”脱栾扯儿与奎帖木儿并驾齐驱时,愤愤骂他。“你没挨刀子,就够幸运了,可你还敢在大汗面前得寸进尺。”
“对不起。”老人嘟哝道。
“失邻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她喜欢我,可是你现在要把她要回去,我还不得不拱手让给你。”
“很抱歉。”
“既然你喜欢她,当初你为何一个人偷偷跑掉,扔下她不管了?”
“是的,是这样的。”老人说。
“失邻以前喜欢过你,可现在不同了,对她来说,我比你年轻,对不对?”
“是的,是这样的。”
“假如失邻不肯回到你身边,你怎么办?”
“要她愿意才行。”老人说,“我知道她会愿意的。”
“假如她不愿意呢,你会放弃她吗?”
“我还从没做过她不愿意的事。”
脱栾扯儿觉得这老头又自信又荒唐,可他更觉荒唐的是,他当面问失邻到底喜欢他还是喜欢奎帖木儿时,这个女人竟毫不犹豫地选择她的年老的前夫,这把脱栾扯儿给气得满脸通红。如果他敢违抗成吉思汗的旨意,他会立刻拔刀杀了失邻。想到他最喜欢的女人,又回到了这个老家伙的怀抱里,就心里难受。可此刻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放弃她,还不得不把这顶帐篷,和专为这顶帐篷服务的两名女奴,全留给她。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见脱栾扯儿走了,失邻对老人说。
“那个哈剌契丹[7]人骗了我,他说桑昆逃到吉利吉思人那儿去了,其实桑昆是往南面逃的,被喀什噶尔人杀死在库车。”
“你回来不怕成吉思汗杀了你?他说过他要杀你的。”
“不,他不会杀我,不会的。”
“没有哪个人敢像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在成吉思汗面前打赌。”
“他杀过好多人,但不会杀我。”老人说,“即使他说过要杀我,也不会做这种蠢事。”
“为什么?”
“当留下一个人比杀了他对自己更有利的话,聪明人总是依理智行事。”
“你比他更聪明。”
“不谈这件事了好吗?”老人安详地笑道,“老实说,我肚子饿了。”
“我把奶茶搁在炉子上热一热。”
“好的。”
“你告诉我,”失邻一面拿铜茶炊倒奶茶,一面问她的年老的丈夫。“你是不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是的。”老人点点头。
“假如我不想见你呢?”
“这不可能。”
“假如真的那样呢?”
“我也得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生在土拉河边,也要死在土拉河边。”
老人平静地说完这句话,摘下他头上那顶脏兮兮的羊皮帽子,坐到炉火旁。看着他那张皱纹纵横但镇定自若的瘦脸,失邻渐渐想起许多往事。当年克烈人称雄称霸时,谁都知道奎帖木儿是克烈人的大那颜。
注释:
[1]千夫长:军事长官,名义上管辖一千名士兵。
[2]忽迷思:亦称青锺,是一种特制的马乳饮料。
[3]斡耳朵:指游牧王国中汗王的行帐或长久性的居住地。
[4]怯薛:卫兵。
[5]契丹:蒙古人以此称金国。
[6]那颜:古代北方游牧人中有头衔的贵族人物。
[7]哈剌契丹:我国史称西辽。由辽末贵族耶律大石西迁后,在天山以西锡尔河以北建立起来的强大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