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被当地人称之为布伦托海的淡水湖,完全接纳了从阿勒坦山滚滚南下的乌伦古河,将这条大河的剧烈运动,化为波澜不惊的平静。但与布伦托海相隔不远的另一条大河──额尔齐斯河,却奔流不息,即使有斋桑泊湖阻拦,仍固执地流向北方,流向蒙古人一无所知的鄂毕河,再流向蒙古人更是一无所知的北冰洋。术赤将他的营帐,驻扎在布伦托海与额尔齐斯河之间的平原上,他指示他的两万骑兵留驻此地,这支部队是父亲成吉思汗交给他远征钦察草原的,因此,他的那颜[1]们从春天到秋天,除了打打猎钓钓鱼,都无所事事,正百无聊赖呢。
太阳温和地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湖边的那片草地,盛开着金黄的野菊花,它们是唯一未被马蹄践踏的一处绿色植被。术赤坐在湖边花草间的一块砾石地上晒太阳,他的卫兵在远处默默看着他,阳光照射着他那张暗黄的长脸。一只水鸟正掠过湖面,自由自在地飞向南方。
昨晚送走幼弟拖雷派来的秘密信使后,术赤一直默不吱声,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他明白眼下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但他生性孤僻,不习惯跟别人商量事情,尤其不习惯跟他的妻子或部将谈这件事,便闷闷不乐,独自待在湖边。这个上午,他坐在湖边竟纹丝未动。
我不是他的儿子?术赤痛苦地想着这个使他越想越难受的问题。得知他为何叫术赤[2]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并使他痛苦不安。尽管他知道父亲成吉思汗曾多次在三个弟弟面前强调术赤是他的儿子,说术赤的血管中流着乞颜[3]人的血,但每每与父亲意见相左时,便认为自己是蔑儿乞人的种。
四十多年前,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决心为他的弟弟赤列都报夺妻之仇时,从勤勒豁河迢迢数百里,前往不儿罕山东麓的不儿吉,奔袭术赤的祖母诃额仑的宿营地。诃额仑本是赤列都的新娘,就在赤列都带着她,离开捕鱼儿湖边的岳父家,走在回蔑儿乞故乡的途中,术赤的祖父也速该,领着他的两个兄弟,抢走美丽的新娘。而也速该抢这个新娘,倒不是看她美丽迷人,而是从她撒尿的尿迹上,看出她会生有出息的孩子。现在谁也无法否认也速该与诃额仑的儿子,也就是术赤的父亲成吉思汗,是当今最具雄才伟略的人。不过当年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来偷袭时,父亲成吉思汗还年轻,才燕尔新婚呢。脱黑脱阿没抓到祖母诃额仑,就抓走她的儿媳,即术赤的母亲孛儿帖。母亲比祖母更漂亮,她仓皇出逃时,牛车突然断了车轴,给脱黑脱阿追上了,被抢到蔑儿乞人那里,且被脱黑脱阿交给他的另一个弟弟──那个相貌丑陋的孛阔纳做妻子。后来,父亲成吉思汗请求克烈人和札只剌人帮忙,才一举打败了蔑儿乞人,夺回了他的新娘。术赤知道,正是那个时候,母亲孛儿帖怀了他,且在回家的途中生了他。有一次,术赤单独跟母亲在一起时,想问一问他到底是谁的孩子,但看到母亲那美丽安详的面孔,便欲言又止了。
我不是他的儿子,术赤如此想道。这个郁郁寡欢的,但也不乏聪明不乏勇敢的蒙古王子,正挣扎着要从这深深的苦恼中解脱出来。其实,早就有人说他的父亲成吉思汗,对他迟迟不出兵感到不满。甚至有人说,他父亲若确知他拒绝远征钦察人,将毫不留情地处死他。尽管他明白父亲有时会严厉到不顾亲情的地步,但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向袒护他且宽容他,因此,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死在父亲手里。昨晚拖雷派来的那个信使,将他面临的噩运,已明明白白地讲了一遍。他相信拖雷。他对另两个弟弟察合台和窝阔台的反感有多深,那么他对这个幼弟拖雷的亲密之情就有多深,他甚至相信拖雷胜过相信他的父亲呢。不过拖雷跟他不同,尽管拖雷看上去也性格温良,可他却像父亲一样喜欢四处征战。他们──父亲和他的另三个儿子──为什么非这样不可?术赤百思不解。
“为什么?”拖雷头一次听到这句问话时竟哈哈大笑。他总是披着一头长发,不像大多数蒙古男人那样,剃了头发,露出一圈白头皮,令外族人吃惊而恐惧。“你问我为什么杀死我们的敌人?这可不是你这种聪明人要问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当时术赤固执地追问他的幼弟。
“记得那次父亲跟木华黎叔叔说起这个话题时,你也在场。”
“父亲说,我们不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掉。”
“他是这么说的。”拖雷点点头。
“他还说,这句话是他的父亲──我们的祖父──也速该对他说的。当时他还小,才八九岁。”
“他是这么说的。”拖雷再次点点头。
“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敌人了,至少说,没有一个能够与我们抗衡的敌人,可我们为什么还要频频出击,四处树敌呢?”
“是男人就不可能没有敌人。有些人看上去软弱无能,其实他在积蓄力量,甚至正伺机杀你呢。”
“你是说,一个男人除了杀人外,没别的事情好做?”
“是的。”拖雷冷静答道,“是男人就得这样。”
“可我知道大家都希望和平,希望过那种没有战争的和平日子。牧人们能平静地牧羊,商人们能顺利地做生意,孩子们能快活地玩羊骨头,而女人们也能幸福地待在她们的丈夫身边。”
“和平?”拖雷又笑了起来。他笑的样子亲切可爱,但说话却稍带讥讽呢。“和平是一个可笑的字眼。我来到这个世界快四十年了,我却从没见过和平是什么样子。你见过吗,术赤?你也没见过。我们不是打别人,就是挨别人打,从没安稳过。”
“现在可以安稳了。”
“这不可能。”拖雷摇摇头。“这个世界,就没有这样的好事。”
“钦察人,以及比他们更远的斡罗思[4]人,他们可从没惹过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到他们那儿去打他们?”
“好啦好啦,别问这种傻问题了。你不是一直跟着父亲到处打仗吗?你自己也独自带兵打过吉利吉思人。我不明白,你对这种事情,为什么老是想不通。”
多年前,术赤头一次单独带兵进攻北方森林中的吉利吉思人时,曾得到他的父亲成吉思汗的欢心与嘉奖,因为他兵不血刃,没动一刀一剑,便降服了十多个异族部落。不过有件事,却埋下了他对他父亲的反感。那时出征吉利吉思人的主要目的,是清除逃亡到北方去的蔑儿乞人。术赤抓到了蔑儿乞人的神箭手忽勒秃后,要忽勒秃当场表演他那非凡的射箭技艺。亲眼见到忽勒秃将第二支箭射劈了前一支的羽缝时,术赤对这个蔑儿乞俘虏大为赞赏,尊他为座上客。但是,就在凯旋归来后不久,父亲成吉思汗,却要他立刻处死忽勒秃。术赤对父亲提出异议,要留下忽勒秃,因为他像珍视一件珍宝一样喜欢这个蔑儿乞俘虏;而且,他觉得杀死一个如此出色的神箭手,比野兽还野蛮。
“术赤,你要记住,”父亲厉声训导他,“对我们而言,敌人的安身之处,坟墓是最好的地方。”
这是战争,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这是连绵不断的杀戮。战争使人疯狂,争斗使人无所顾忌,杀戮使人简单处置敌我关系。三年前,术赤跟随父亲出征花剌子模时,虽然也兵不血刃地攻下了毡的,可他却愤怒地、且毫无理智地、也像他父亲那样异常残酷地杀了与毡的相邻的速格纳黑城中的平民百姓。你无法在战争中控制自己的行为,术赤意识到这一点时,便愤恨战争,也愤恨自己。就因为速格纳黑人杀了前去劝降的哈散哈只;就因为哈散哈只是你派去的使者,而且,二十多年来,你一直尊这个忠于蒙古人的速格纳黑商人为学识丰富的老师,并视他为忘年交;就因为这个外号叫阿三的商人,是自告奋勇前去劝降他的故乡人反遭杀害的,于是他为哈散哈只一个人复仇时,杀了全城人。事后,术赤为自己的疯狂行为感到震惊,但使他更震惊的是,除了他们的敌人,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异议,没有一个人对此有反感。他明白,蒙古人在他父亲的统率下连年征战,早就麻木不仁了,除了杀人,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