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油画,你不该毁掉它。”我对她说。
“你觉得画画的主要是画给别人看?”她问我。
“那当然。”
“我是只画给自己看。”
“没想到你还真有点艺术气质。”我说,“我对油画一窍不通,没法跟你讨论绘画艺术的目的是什么。今晚我来找你,是要告诉你,我真的去了北京大学一趟。”
“你这个人总是吃饱了做闲事。”
听她这么说我,我很是得意。这时我说:
“北京大学有好几位外国语专家对古代埃及语言知之甚详,但他们看了你那篇写埃及法老的古埃及文都茫然不解。其中一位苏教授说,他将仔细研究那篇文字,并随时将研究结果告诉我。他认为这是一种既类似于蒙古文,又类似于阿拉伯文的符号体系,但完全可以肯定,这不是古埃及文字。他告诉我,古埃及人用象形文字写字。古埃及人在五千年前,就开始使用这种文字了。直到公元前31年,古罗马征服埃及后,且在希腊文化渗入古埃及的同时,希腊字母也渐渐取代了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后来又随着阿拉伯人的征服,古埃及语几乎完全被阿拉伯语所替代。只有那些住在埃及的基督教徒们,即科普特人,至今还保留着它。不过科普特人是用希腊字母书写古埃及语,只是在其中加七个通俗体埃及象形文字。苏教授从他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蓝皮精装本英文书,翻开那本书,将一段段古埃及象形文字指给我看。其中有标准体、僧侣体和通俗体。他还热心介绍我看科普特人至今仍在书写的古埃及语,那确实是缀着象形文字的希腊字母。‘也许,’ 苏教授指着你的古埃及文说,‘这是一种与古突厥文相近的文字,而我们误以为它是古埃及文了。现在我要考证它究竟是哪个民族在哪个时代使用的文字,对我来说这是一桩有趣的工作。’”
洪静仪微笑着听我说完,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她曾对我说过,她学这种古埃及语没多大用处,因此她认为我专程去北京大学拜访外国语专家是多此一举。
“也许你自己搞错了。”我对她说,“你手头的那两本书可能是中亚的古粟特人写的,你以为那是古埃及文了。能否把你舅舅给你的那两本书给我看看,没准我就能搞清楚这件事。”
“你也想借此出出名?”她刻薄地说我。
“不。”我对她说,“即使我有证据证明你搞错了,也不会说出去。我没卑鄙到为了使自己红起来,就毁掉一位聪明女子的名誉。我不是那种人。”
“如果,”她对我说,“你确实对此有兴趣的话,我明天就给我母亲写信,让她把那两本书寄来,由你去考证。”
“我去北京大学,是想让那些古文字专家也赏识你,也看重你。”
“谢谢你的好意。”
后来她问起我北京街头的大字报小字报大都写什么,于是我转过话头,鹦鹉学舌般地讲起了当时在北京广泛流传的种种小道消息,讲到夜里十二点才起身告辞。
第二天上午,我们学校的王校长打电话找我。走进校长办公室我莫明其妙,校长劈脸问我:“你知道不知道洪静仪得了鼻癌?”
听了这话,我给愣住了。
“你们不是在谈朋友吗?”校长又问。“你看,这是她给我留下的信。碰上这么严重的事情,她应该跟我当面谈谈呀。”
校长递给我一张中文系的便笺,那上面写着几行漂亮的钢笔字。
王校长:您好
抱歉我不辞而别。
因为我得了晚期鼻癌, 要去美国纽约治疗, 因此不得不马上退学。
万分感谢您对我的苦心栽培,我是白费了您的一番心血。
再见了, 王校长。也许这是再也不可能相见的道别。
谨颂秋安
洪静仪
一九七九年九月五日
即使我是个蠢笨如驴的人,这时也明白我已铸成大错。我向洪静仪表示我热衷于搞清楚那种古埃及语的真面目时,她已意识到她这个瞒天过海的骗局就要被戳穿。如果她是个徒有其表的漂亮女孩,什么也不懂,什么事也不会做,只靠那种神乎其神的古埃及语招摇撞骗,如果她以名人自居盛气凌人不那么随和的话,可能当时我就会对王校长说,她是个骗子。可我心里想,这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写字写得好,画画也画得好,而且随时都能写出流利畅达的文章来,比我这种打算读博士的人不知强多少倍;她若是按部就班地考大学,王校长就不可能亲自面试她并破格录取她。我在同情一个女骗子。可能当时我已经喜欢她,对她有爱慕之心,认为她这样幽默地嘲弄学校,就像导演了一场精彩的荒诞剧。我意识到,我不该死皮赖脸地纠缠她,要她教我讲那种无中生有的古埃及文,更不该去北京大学找那个苏教授,请教授点评那篇写埃及法老的古埃及文。我毁了洪静仪。如果她不走的话,将来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文学评论家。我见过她写鲁迅的论文,也知道她的指导老师对她的文笔赞不绝口。
从王校长那里出来后,我马上回宿舍给洪静仪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上对她说,我有个舅舅在武汉肿瘤医院当主治医生,他医术高明,专给病人治鼻癌。又说我舅舅在鼻癌方面的绝对权威,不仅使他当选了全国肿瘤协会主席,而且国外的同行,包括纽约医生,也对他刮目相看。我劝她回武汉。我说她的病不出国也能治好。结果那封信被退回来了,原因是“查无此人”。我心想,这件事也只好到此为止了,我后悔自责都没有用。可能好多明眼人都看穿了洪静仪设下的这个骗局,只因不忍心毁了她的前程,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可我笨得像一头蠢驴,连古埃及只用象形文字都不知道。
后来我慢慢忘掉了这件事。过了七八年,有一次我到福州去参加全国古汉语学术年会。当我走在街头,听到耳熟的福建口音时,便想起洪静仪。并忽发奇想,决心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