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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个懂古埃及语的女研究生(4)

洪静仪确实在一家幼儿园当过幼儿教师,但她从武汉回来后,谁也没见过她。后来我又找到她家以前住过的那幢楼房,她的邻居都说她去武汉读书后,这房子就退给房管所了,难怪我按这个地址寄信,邮局要退回去。当我垂头丧气打算回旅馆时,一位戴红袖套看大门的老人跟我讲,洪静仪的外婆家在长乐县江田村,那是一个坐落在海边的小渔村。我离开福州前,去了江田村。与其说我想在那里找到洪静仪,还不如说我想看大海去。在那以前,我还不知道海是什么样子。结果我看到了一望无边的大海,也看到了洪静仪的老外婆。当我得知洪静仪确实一直住在这里,可眼下正在新疆旅游时,激动得手舞足蹈。激动之余,又感到遗憾。老太太非常客气,硬留我在她家住一宿。因为回县城的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已经开走了,而且当时那个小渔村还没有旅馆呢,因此我不得不厚着脸皮,接受老太太的盛情款待。晚饭是在洪静仪的小舅家吃的,那位古铜色脸膛的老渔民对我尊敬有加,可除了用白酒把我灌醉,就不知道该如何款待我。我从他的嘴里得知,洪静仪的父母都是福州大学的教授,他们早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就被人整死了,她是外婆带大的。她确实还有个舅舅在国外,但不在伊拉克的巴格达,而是在美国的纽约。那个舅舅曾写信叫她去美国,她说不想去。父母平反后,国家给了她几万块钱,所以她现在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每天陪老外婆说说话,要不就刻刻石头,或者到海里游水去。每年秋天,她总要出去旅游一趟,去过拉萨呢。

那天夜里,我给洪静仪写了一封长信。当我不由自主地写出“我喜欢你”这几个字,才明白我过了三十四岁仍未结婚的真实原因了。我告诉她,学校放寒假时我会再来一趟,来看你。

洪静仪没给我回信。当我千里迢迢再去那个小渔村找她时,她躲到福州去了。我可不是那种自尊心很强的人,我老实不客气地赖在她外婆家,陪老太太说话,帮老太太挑水,还替她买年货,跟她一起过年。直到寒假结束,我才伤心地离开那个面临大海的小渔村。

“你喜欢我家静静?”老太太送我上车时握住我的手问我。她瘦骨嶙峋,手背上就连着一层薄纸一样的干枯皮肤。

“是的。”我点点头说,“我想跟她结婚。”

“她说这辈子不结婚。”老太太说。

“为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老太太说,“可能这孩子一个人待惯了。”

“我没跟你讲就拿走了她的一张照片,请你原谅我。”

“你要给她多写信。”老太太恳求我。“她一个人的时候不开心。”

回到武汉后,我信守承诺,每个月给洪静仪寄两封信。我本人学古汉语学得不怎么好,可我写情书却得心应手。我是真心爱她,不可能写不出优美动人的甜言蜜语。我不盼她给我回信,她没把我的信给我退回来,已是上上大吉了。

去年夏天,我突然收到她寄来的一封短信。她说她外婆去世了,她已动身来看我,预计十天后到达武汉,这使我欣喜若狂。狂喜之余,我自告奋勇地向我们王校长毛遂自荐,应聘学校服务公司总经理职务。没想到校长居然同意,还正儿八经地跟我签了承包合同。他说博士生当经理是新生事物,他要大力支持。也许校长认为我虽然读完了博士,但资质不好,个性浮躁,在事业上不会有成就,便成全我弃儒经商。现在我干经理干得出色,我这边效益全校最好,连王校长的女儿都眼热,想到我这里来。我心想,若跟洪静仪结婚的话,我们得有点钱才行,过日子不能过得太寒酸,对不对?

我苦苦等她,度日如年。都过了十五天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子。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不大容易伤心的对不对?可我当时竟独自躲到卓刀泉的树林里抱头痛哭。不过我没绝望,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跟她结婚。她确实来武汉了,但没来看我,只是在汉口码头给我挂了个电话,用轻松口气对我说,她在武汉玩了三四天了,正准备搭江轮去上海,然后在上海搭飞机去纽约,她的大舅要她到美国去盛情难却。她在电话里跟我道别,感谢我给她写了那么多信。

我拦了一部出租车赶到码头时,开上海的申江十六号客轮,正载着我心爱的女人驶离汉口港。当时我没有流眼泪,只心里暗暗起誓,这辈子一定要弄到一张美国签证,即使砸锅卖铁,也要去纽约找她。

博士不说话了,我看着他那双噙着眼泪的眼睛,觉得他就像一个被人抢走了雪糕的小男孩那样痛心难受。他已经喝了半斤白酒,今晚要醉倒在我的房间里。他高擎茶杯要跟我喝干杯中酒时,我起身给他沏了一杯浓茶,我知道如何跟醉汉打交道。

“你以为我醉了?”他抬头问我。

“我喜欢闲聊时喝浓茶,以为你也这样呢。”我解释道。

“小马林,我跟你讲,我这个人喝白酒能喝三斤多。我当了经理,除了跟别人喝酒划拳,没做过其他事情。校长用我,是物尽其用呢。”

“她怎么会想出编一套古埃及语这个怪念头?”我似乎自言自语地问。

这时候,罗博士拿起扔在我床上的那件西服,从暗袋里掏出一只真皮钱夹,从钱夹里取出一张百元票子给我看。

“你瞧,这张纸币上有阿拉伯文,也有蒙古文。”他对我说,“仔细研究后,我认为洪静仪是模仿纸币上的这两种文字,设计了她的古埃及语。进而认为,她这种伪造的古埃及语恰恰是人造语言的光辉典范。它语法规则,构词简单,从实用角度上讲,这种语言若作为我们亚洲人的世界语,肯定比波兰人柴门霍夫搞的那一套影响更大些。”

尽管我对罗博士的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但看得出他此刻说话认真,并非信口开河。我心想,如他这样痴情的男子,在酒后向朋友流露出他对心上人的那种爱屋及乌的狂热情感,当不足为奇。

“可惜,”博士接着说,“她对她所设计的这套人造语言没兴趣了。她总是对她得到的东西,或是能够得到的东西──也包括我──弃若敝屣。她自由自在,表面看既痛快又潇洒,可每当我想起她画的那幅船帮上镶着黑眼睛的油画时,就觉得她内心既孤独又苦闷。她父母都死了,都是被人家活活打死的。她不肯原谅打死她父母的那些人,至今耿耿于怀。也许一位豁达的哲学家能够从个人的痛苦经历中超脱出来,从而客观地理解我们的历史与现实,若要一个从小就做了孤儿的女孩,意识到整个国家都蒙受了历时十年的动乱,这是一个罕见而巨大的历史悲剧,而一个普通人家的不幸遭遇,不过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这绝对办不到。于是她就以她个人的那种方式,无情地嘲弄社会。她说谎,她骗人,而且从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她。她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你,不相信我,冷眼旁观,独往独来。不过即使如此,可我仍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孩。当我想到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用自己最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在服侍抚养她长大成人的老外婆时,我怎能以简单的道德原则去谴责她呢?老实说,我比她幸运得多。我有父母,我有兄弟,我在别人上山下乡受苦受罪时上了大学,因此我无法体会她的情感世界。当我自以为了解她时,不过是浮光掠影。即使想到,若是我死了父母,也只是对一种虚设情形的感情体验。她是个聪明女孩,一个女孩要刻意给别人留下那种说话随便性情活泼的印象,不让别人知道她内心深藏着孤独与痛苦,在心理上要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力和把握力啊?现在她离开了使她终生痛苦的祖国,远走高飞了。我说过将来总有一天,我要去美国找她,一定找到她,可我不敢肯定,到那时她肯嫁给我。”

“她好像结过婚了。”我对博士说,“有个男孩叫毛毛。”

“那是她表弟的孩子,不是她的。”

“我明白了。”

“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女孩死了父母就不肯结婚了。”罗博士茫然失神地说,“我想你可能要劝我别想她了。事实上,如果你今晚不提到她,我不会说起她的事。而且,我也知道去美国找她很渺茫。”

“不,你能跟她结婚。”我对博士说,“如果你明天动身,再到那个小渔村去一趟,你会如愿以偿。”

“你说她没去美国?”罗博士眼睛里突然亮起恍然大悟的兴奋光芒。“天哪,我怎么这么笨,笨得像头驴。”他用拳头敲击自己的脑袋。“来,小马林,”他举起杯子,“我们把这点酒喝干,我得走了,抱歉不能陪你喝到明天早上。”

“你打算明天去福建?”我问他。

“不,今晚就走。”

他搁下酒杯,起身抄起衣服,跟我握手告别,匆匆走出我的房间,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