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们经常见面。不过她入了世界语协会,却很少参加我们的活动;想必平日很忙,抽不出空来。她研究鲁迅,却不喜欢鲁迅的文章;不过她们学校出钱让她去绍兴考察鲁迅故居,她倒是欣然而往的。然而她从绍兴回来后,告诉我的尽是她在上海的所见所闻。我觉得她活泼热情,丝毫没有通常在名人身上容易看到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傲慢神情。而且,给我印象至深的是,她居然在一个半月内完全掌握了世界语,到后来比我说得还流利。假如我敢承认我是她的老师,那么这位天资聪明的学生,确实青出于蓝使我自愧弗如。
她曾多次请我到她宿舍里坐坐,那是两个人的房间。我头一次进去时,觉得与她同住的那个戴眼镜的白脸女孩对我们很冷淡,只点了点头就出去了。我发觉洪静仪对此并不在意,显然我是太敏感了。当时我看见桌子上和窗台上摆满了诸如画笔、刻刀及石雕作品等杂物,一面墙壁几乎贴满了铅笔素描画;其中两幅画的是女人的裸体,十多年前,我们大多数人由于少见多怪而不能落落大方地看这种画。我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位热情奔放的艺术家的工作室里。还发觉她也喜欢把各种各样的书乱堆在床上,只睡半张床,另一半给书睡。
那天晚上,她送给我一篇名为“埃及法老”的文章,是用古埃及文写的,并附有译笔出色的译文。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写惯了诸如“春风杨柳万千条,十亿人民尽舜尧”的八股作文,现在突然看到这种自然流畅的文笔,便觉得特别亲切。因此,当时我对这位女研究生除了崇拜尊敬之外,就没有其他想法了。
我把“埃及法老”拿回去给我同宿舍的同学看,我希望他们也怀着与我同样的心情阅读这篇古埃及文。可是,我的那位内蒙同学在逐字逐句地看完这篇文章后对我说:“这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写这篇文章的这些符号,也是她自己设计的。”
“不要自以为是好不好?”我对他说,“你以为怀疑一切就是有本事?”
“我相信我的直觉。”
“让你的直觉见鬼去。”
我们两个吵起来,他指着这篇文章给我看,说译文中“金字塔”这个词出现了十五次,可在对应的原文里,只能找到三个彼此相近的符号;我对他所讲的“符号”二字特别反感。我说在翻译时,完全可以把某个代词直译成名词本身。
“这么说,古埃及人写文章代词比名词用得多?”
内蒙同学笑了,其他人则木呆呆地看着我们,不明白我们在吵什么。当时我面红耳赤。为了捍卫女研究生的名誉,不惜大声嚷嚷。
“你怎么知道古埃及人不用代词呢?难道你不晓得我国文言文里尽是代词,以至我们读古文时,常闹不明白那些代词究竟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一般较为原始的语言,总是直截了当用名词本身。我认为,使用代词在语法上是一种进步。”
“你什么时候成了语言学家了?就算你说得对,那你怎么知道埃及人没有他们的文言文呢?”
“这篇文章如童话一样浅显,它的语气就像一个蒙古牧人要努力讲好汉语一样笨拙简单。不过我们还可以看看这篇文章的形容词。”
“别扯淡了,你怀疑这篇文章,是不是也怀疑晚报的报道呢?”
“我从不看报。”内蒙同学说,“其原因之一,就是哪家报纸的哪个报道,我都……”
“怀疑一切跟相信一切同样有害。”
“我只怀疑那些值得怀疑的东西。”
“你是除了草原和草原上的羊群,什么都不相信。”
“可以这么说。”
接着我们争论起几个已经由中外哲学家争论了几千年的哲学概念,刚才那几位旁观的同学这时也插进来。我们撇开了古埃及语,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提起鲍波尔、维纳和普里高津。我们吵吵嚷嚷,自己忘了晚自习,也把隔壁做晚自习的同学引过来。
事后我将这场争吵当笑话讲给洪静仪听,她听了笑道:“我想见见你那位内蒙同学。”
因为白天睡足了,夜里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躺在铺位上默默回忆往事。轮船发出单调的机器声音,船舱内有人打呼,鼾声如雷,要跟轮船声音争个高低似的。我觉得洪静仪没变,仍说话随便,旁若无人。既然她本人也认为写古埃及文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那么别人对这种文字的信与不信,就不必认真了。我认为她是学了一门在我国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外国古代语言,恐怕在埃及本国,研究与考证这种语言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回家后一星期,我便收到洪静仪给我寄来的一个小木盒,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只石雕小猴。这石猴挺逗人,我女儿见了爱不释手。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那个石猴的臀部,刻着几个怪异的符号。我认出那就是古埃及文字,于是赶紧找出我那本已经旧得发黄了的笔记本对着看,发觉那几个符号跟十多年前洪静仪在我笔记本上的签名一模一样。出于礼貌,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向她详细描述了我女儿如何如何喜欢她送给我的那个小石猴。不料那封信给邮局退回来了,信封上贴着“查无此人”的字条。对此我迷惑不解,显然她给了我一个假地址。
今年上半年,我又去了一趟武汉。一时心血来潮,便去拜访了张自剑教授。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他对我不学世界语有什么看法了。也许我只想跟他谈谈洪静仪的事,因为最初是他介绍我认识她的。说不定上回途径武汉时,洪静仪也去拜访过他。
在那间雅致宜人的书房里,张自剑教授看到我这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时,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他头发白了,脸上斑点多了,却仍旧精神矍铄,一脸笑容。我发觉他刚才正捧着一杯清茶,独自一人摆围棋。当我不得不作一番自我介绍时,教授这才回想起有关成立世界语协会的种种往事。我把我的出差包放在书架旁的拼木地板上,坐下来耐心地听他跟我谈论我国世界语的现状。他很兴奋,因为近十年来,世界语在我国迅猛发展,以至于在许多大城市里竟有人以教世界语为职业谋生,真是始料不及。教授得知我现在干推销员后,又饶有兴致地要我谈谈各种各样的订货会,于是我只得向他介绍起那些通常能使订货会开得热热闹闹的种种鬼名堂。
又喝了两口茶,我突然问教授:“您还记得那位懂古埃及语的女研究生吗?”
“我记得她。”教授说,“听说她得了鼻癌。她退学时我正在英国讲学,所以不曾与她告别。她是个很有语言天分的女孩,可惜了。”
教授惋惜地谈论起洪静仪,以为她已患病去世。我本想对教授说,去年夏天我在一艘开往上海的江轮上曾偶然与她相遇,怕这位待人宽厚的老教授对他看重的女学生平添疑惑,就欲言又止了。再说,我也解释不清她为何找如此不吉利的借口退学。
“她活泼自由,难能可贵。”
教授是用赞美的、甚至是羡慕的口气,说了这句话。
在教授家里坐了半个钟头后我告辞要走,教授热情留我吃晚饭,我借口跟一位同学已有约在先,抱拳抱歉。教授希望我下次来武汉时再来找他,我一口答应。
穿过教工住宅区,我走上樱花盛开的林阴道。这浓郁凝滞的花香,使我不由地回想起我和洪静仪曾多次在这里漫步闲聊。她就住在这路边的一幢三层楼学生宿舍里,记得是38幢213室。那间当年从窗口便能看到半幅裸女画像的房间,如今挂着一串串女孩子的胸衣底裤。我默默地走过那个窗口,想象着那个女研究生若不退学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她会在文学评论方面别树一帜地辉煌一番。也许改学艺术了,竟异军突起在我国绘画界或雕刻界出尽风头。其实我也知道,她不会在哪方面扎扎实实地干一辈子。她聪明能干,如今四十岁了仍青春活泼,可她缺乏干事业的耐心与坚韧,似乎做什么事都是虎头蛇尾。不过她将名声与地位弃之如敝屣,则不免令人击节叹赏。走到图书馆那边,我看到两三个衣着漂亮的女学生正在樱花树底下摆姿式拍照。我从一片欢快的笑声中穿过去,走到报栏跟前,瞧瞧现在的大学生写怎样的文章,以及画怎样的画。
图书馆门口有一株已败落的玉兰树。那些原本是洁白鲜嫩的花蕾,大都已松散开来,正日渐枯萎,染着令人伤感的黄斑。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何况这周围垂柳青青樱花似雪,因此我看到残败的玉兰花时,心头的忧伤感觉只一掠而过,信步往山谷那边走去。
当年我喜欢一个人到卓刀泉去,知道这条小路在树林里拐来拐去,也知道路边有一道湍急的小溪。到了秋天,枫叶红了,整个山谷仿佛燃起一场大火。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洪静仪领我来的。她弯腰从路边拾起一枚半透明的小石子放在手心里,看着它,玩味它,好像在考虑如何把它雕成一个小动物,可还没走出树林,就把它扔到溪水里了。
那口井沿很高的古泉旁边有两株老樟树,树荫遮蔽了石板上沾着冷苔的那块空地。一对男女学生正偎依着,几乎脸贴着脸走过我身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石墩上,正低头沉思默想。我走出山谷后,又沿着波光粼粼的东湖绕过来,回到旅馆时已经天黑了。我正准备洗个脸,然后下楼找地方吃点东西,有个男人径直闯入我的房间,热情跟我打招呼。他身穿浅色西装,系着带黑芝麻点的白领带,裤缝笔直,皮鞋锃亮。看到他那张满脸疙瘩的长面孔,我觉得他若穿得随便点反倒好看些。此刻他抓住我拿着毛巾的手,露出很气愤的样子埋怨我。
“你去看张教授不来看我,早把我忘掉了。”
“你好,罗博士。”我对他说。
“看来你还行。其实我不该要求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一直记住我。”
“在我认识的熟人中,读博士的不多。”
“小马林。”他这样叫我。“你说话还像从前那样,又谨慎又严密,一丝不苟。”
“是张教授跟你说我住在这里?”我问他。
“张教授每天晚上都到我那里买一两样熟菜,他跟我说你来武汉了。”
“你现在开饭馆了?”我吃惊地问。
博士神气地点点头。在我的印象中,罗仁铭博士是一位待人热情、有求必应的人。记得他仿宋字写得好,当时我们世界语协会每月一期的油印小报,都是他一个人刻写的。我毕业离开武汉时,他冒雨到火车站送我,塞给我一网兜苹果。我知道他学的是古汉语专业,加入世界语协会是洪静仪介绍的。此刻看了他递给我的名片,才明白如今他已完全扔了他的专业,当了学校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弃文经商了。当他知道我还没吃晚饭时,便立刻拨电话要旅馆饮食部送菜送酒来。他说明天陪我去武当山,他有车子去。我告诉他,已经订到回家的船票,可惜明天中午就上船走。后来我们一面喝酒一面闲聊,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当他得知我现在也在跑生意后,便越发酒逢知己了。
“你还记得洪静仪吗?”我突然问他。“那个懂古埃及语的女研究生。”
“怎么喝喝酒想起她了?”博士面孔通红。
“去年夏天我在江轮上看见她了。”
“是八月份吧?”
“不错,是八月份,她来找过你?”
“她给我打了个电话,等我喊出租车赶到汉口码头时,轮船刚掉好头往下游开。”
“你知道她为什么退学吗?”以前我也这么问过眼前的这位罗博士,当时他一脸茫然,朝我摇摇头。我对博士说,“张自剑教授说她是得了鼻癌退学的,可她本人跟我说她是不喜欢你们学校才走的。”
罗博士用眼圈发红的眼睛看了看我,沉默片刻才对我说:“以前你问过我这件事,当时没告诉你。如果我现在还对你说并不晓得,就不够朋友了。老实说,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她的事情,我不是那种肚子里能憋得住话的人,这你是知道的,对不对小马林?”
于是,这位改行做了公司经理的罗博士,一面啃着麻辣鸡爪,一面跟我讲起他与洪静仪认识的前前后后。
我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人,不是小心眼儿。我的独到之处,就是对别人热情诚恳,且从不刻意做到这一点。尽管我本人长得不好看,一张马脸儿,读书也笨,死不开窍,可是女孩子大都喜欢朝我走过来,跟我说说话。如今我已勉强读完博士,在社会上混得还可以,这是我深谙待人接物的诀窍,左右逢源罢了。如果你完全忘了你自己,只想着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尽心效力,那么你就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甚至那些没想得到的也得到了。有人说我像只哈巴狗儿,老是对别人摇头摆尾。我就不明白一个人要那么多自尊心干什么?不过有时候待人太热情了也会出乱子。如果你老是帮一位年轻妇女做这做那的话,没准哪天她家先生就会来你这里找你算账。我是无意中葬送了洪静仪的前途后,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
当时她跟我谈得来,不过她这个女孩跟谁都谈得来。我时常带她去东湖划船,陪她下水游泳。如果你以为那时候我就喜欢她了,那就错了。其实我对她懂的那种古埃及语比对她本人更感兴趣。我是学古汉语的,所以当时我心想,若跟着洪静仪学点古埃及语的话,可能我的硕士论文会写得更好些,后来我也确实成了古埃及语的爱好者。可使我遗憾的是,当时这位年轻的女研究生,对她熟知的这种语言已兴趣索然。她喜欢画画了,还搞雕刻,常披头散发地待在宿舍里几天几夜不睡觉。
有一天晚上,那是我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从北京回来,我坐在她屋里看她画油画。她在画一条破渔船,那个缝隙很大的船帮上镶着一双黯然失神的女人眼睛。我不明白像她这种性情开朗的女孩子,为何画出如此哀伤悲戚的凄凉意境。她放下画笔,回头看了看我,然后捡起一块带颜色的脏抹布朝油画掷去,打在她刚才还专心致志画的那双女人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