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东的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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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尾声

1

屈桐饶我不死,这是他意识到了自己有心理问题,抑或是良心发现,对此我不得而知。我觉得我这条命是捡来的,比起张绪英、秋秋、安莉她们,要幸运得多。不知道是我们中彩碰到了一个疯子,抑或是我们自己已经疯狂。时至今日,这个圈子早就散了,看不到一丝痕迹,仿佛从没有过。只是有时候会想到那些人及那些事情,并做过几次噩梦。在梦中,我看到屈桐拿枪对着我的眼睛,虽然当下就明白他不会朝我开枪,但还是给吓出一身冷汗。

我叫欧阳回来,不要跑巴黎、马德里了。我在电话中对他说,即使你回来后找不到工作,我们单凭我的薪水,也不会过得差。欧阳见我态度坚决,只好给公司递辞职报告。那家跨国公司也通情达理,居然委派欧阳来广州筹建办事处,所以欧阳一处理完他手头的业务,就能回到广州,以后不用老待在巴黎、马德里了。

我是读过张绪英写那些事情的小说的,没想到张绪英写小说写得好。更没想到的是,李楠写小说写得更好。张绪英偏重于理性分析,喜欢形而上的东西,若没有相当的哲学、心理学知识,会认为她的小说有沉闷感。李楠则偏重于感性描述,喜欢形而下的东西,所以他的小说可读性强;因为其中好几处写性过程的心理、动作等细节都过于详尽而细腻,我猜有人会把它视为色情小说或情色小说。

张绪英是拿英文写的,其小说人物全是英文名字。你看到你梁筱薇叫Diana,西方人以此形容大家闺秀的美丽、保守、拘谨、安静及聪明。你看到吴承安叫Colin,西方人认为这种人白天聪明好学,工作精益求精,有一技之长,晚上则沉迷于酒色,打情骂俏,变为花花公子一般。你对西方的东西了解一点,就像你对形而上的东西了解一点一样,但永远只是了解了一些皮毛,所以你对西方人津津乐道的某些事情,或某些事情的某些方面,只是理解,没有感觉。你看张绪英写Diana的那些英文词语,只是看得懂,看得明白,不会想到这写的是你梁筱薇,除非你强迫自己这样想。

李楠是拿我们自己的中文写的,而且直接用人物原型的本名,就写那个女人叫梁筱薇,就写那个男人叫吴承安,你看了便心惊肉跳,看到你不敢看。李楠是用第三人称写的,作者本人在小说中就叫李楠。李楠跟梁筱薇的第一次上床,是该小说的一个重要高潮。这家伙咋能这么写啊?这家伙居然写得这么真实!回想起来,历历在目。

不知道外面的雪还下不下了,不知道现在是夜里几点钟了,在这座行将拆除的老宅子里,我和吴承安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楠的手提电脑看他的小说,一章一章往下看。李楠本人还躺在床上死睡不醒,不知道作为他的读者,我们是何等的惊讶而恐慌。这时不但我觉得吃惊不安,吴承安也紧张起来。现在我才知道,李楠安莉他们有过群交行为,而且不止一次,怪不得李楠跟安莉那么好……而且,吴承安也参与其中呢。

“全是真实姓名。”吴承安仿佛自言自语。这书稿中可频频提到他这个外科大夫的名字,使他极为不快。

“给捅出去就麻烦了。”我怕得打起哆嗦。

“这不单是你我两个人的事。”吴承安沉思道。

“里面好多人我不认识,只认识张绪英、孟洛明之后的。”

“按理他不该这么写……”

“怎么办呢……我们?”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吴承安冷静对我讲解他的处理方案。“……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挽救我们大家,挽救至少十五个人的社会名誉,挽救至少十五个可能破裂的家庭。”

“就这一个办法?”我疑虑不安。

“对。”吴承安冷静而坚决。“除掉他……马上。”

2

吴承安送我回会议酒店。他把车子先停在暗处,贴了贴我的脸,叫我别紧张,然后驱车驶入酒店门廊,目送我下车往里面走。虽然现在已过了午夜时分,可我房间里还有人吵闹着打牌打拖拉机。跟我住同屋的那个女孩跟我讲,他们今晚要打个通宵,打到天亮去。

我说你们不用挪地方,我也不用换房间,假如我想睡了,敲锣打鼓也没事。不久他们中的另一个女孩困了,要睡觉了,于是我顶上去替她打,跟那个天津男孩搭档,结果真打到天亮才结束。

因为大雪封路,第二天我们没去黄山,所以上午睡觉,下午逛街,晚上跳舞,夜里打拖拉机,而且又打了一个通宵。因此,直到上了飞广州的波音飞机,我才静下心来想那件事。

当时吴承安要“处理”李楠我不同意,但我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李楠已经给南京报界透露过这件事,那么我们已面临随时被报料的危险,吴承安用的是“危在旦夕”这个词。

吴承安熟练地拆卸李楠的手提电脑,并将拆卸下来的硬盘,当场进行物理性毁坏。按他的吩咐,我小心翻看李楠的每一样东西,检查有无其它可疑物品。不出吴承安所料,果然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一个备份U盘,其中装有那部害人小说的前十五章。

吴承安动手拆U盘也熟练老到,我猜他给病人做手术一定也如此手脚麻利。

他说仅仅在系统中删除文件不够彻底,因为哪怕最差劲的电脑发烧友,也会从系统中恢复被删除的文件,所以只有给硬盘及U盘造成不可逆的物理损坏,方可高枕无忧。

就像上物理实验课做实验一样,他一面做一面仔细跟我讲清楚。

接着他叫我站在窗口别看他。

接着他给沉睡中的李楠打静脉针。

他叫我在楼上把房间扫打一遍,把打扫出来的垃圾全装在一只塑料袋里,然后把这屋里的每一样家具拿抹布抹一遍,并重新铺一下床罩,让整个屋子看上去就像主人出远门一样。

这时候,他一个人把李楠背起来往楼下走。

下了楼往后面天井里走。

到了天井里往井口那边走。

其实我没去后屋从后窗旁往屋后看,只是凭想象猜到吴承安的那个可怕动作,而我是明显听到了李楠坠入古井的扑通声音的。

扑通一声,扑通两声……至今不绝于耳。

3

那座老宅子一个月后给拆掉了。上周我去上海出差,特地抽时间到南京去了一趟。那个小巷子现在是一片废墟,看不到那些明清老房子了,也看不到那棵银杏树了,当然更看不到那口古井了。事实上,我走遍那些废墟的每一个角落,也无法确认李楠租住的那座老宅子的具体位置。于是,那个雪夜中模糊不清的房子,心神不定的感觉,似有若无的过程,仿佛跟隔了毛玻璃看东西一样漶漫难辨,甚至仿佛不曾有过那样的可怕经历。

现在尽管我跟吴承安仍有来往,我们两家关系密切,甚至两家人一起在酒店里过元宵节,可我和他都不提那件事,也不再单独见面,更不会同床共衾。既然他父亲跟我母亲谈得来,我们就撮合这对老人再婚,所以每次两家人一起吃饭时,总是叫这两位老人坐在一起。而我女儿小禾,总是跟吴承安女儿小雪坐在一起,这两个女孩要好得不得了,比亲姐妹还亲热。

我先生欧阳给我们斟香槟酒,吴承安给他递香烟。

吴承安的妻子姚雨悦刚从苏州回来,送我一件丝绸绣花睡衣,颜色和图案都是我喜欢的。

我们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欢度节日,我尽量表现出心里高兴的样子。晚上睡觉前欧阳问我,是不是又碰到麻烦事情了?他以为我碰到的麻烦事情,只跟我的工作有关,因为他知道我常常为某个建筑图煞费苦心,常夜不能寐。

我说我没事。

他说没事就好。

昨晚我做梦时,在购书中心碰到安莉。她拉住我的手,一定要请我吃饭。她说她要跟我讲讲李楠的事。她说她知道我跟李楠是同桌的中学同学。

吃饭的时候,她说现在怎么看不到你了,也看不到吴承安了。她说李楠失踪了你信不信。她说李楠打算先去西藏,再去尼泊尔,再去拉达克,再去撒哈拉。李楠以前跟她讲过,假如半年时间不跟她联系,必然出事了。

“到昨天正好是半年时间。”安莉一面给我搛鸭下巴一面说,“李楠在南京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一次,当时他交待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他给我一块U盘,跟我讲假如他出事了,就把这块U盘用特快专递寄给他的一个朋友。那人姓钱,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

“你知不知道这块U盘里有什么东西?”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拿回来我打开过,但打不开里面的文件,因为那些文件全加了密码。”

“文件名是啥?”

“这我记得清楚,因为那组文件名很特别。可能跟地理有关,叫什么‘远东的北回归线’。我还记得一共是15个同名文件,用罗马数字排序。”安莉倒是真的漫不经心,一面说一面点烟吸。“……有一天,我在电话里问李楠,我说你不告诉人家密码人家怎么看,他说那个姓钱的知道密码。”

安莉不会想到这样一件事,李楠在这块U盘的15个文件里,大肆透露她的隐私。

我知道这块U盘已经寄往北京,但没跟吴承安讲,怕他笑话我。他会觉得奇怪,梁筱薇居然把梦里的事情当真事吓自己。我心想,假如我梦到的是真事,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吴承安,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钱记者也像李楠一样,给吴承安冷静“处理”掉。现在我情愿被记者报料,情愿名誉扫地,情愿家庭破裂,甚至情愿坐牢,情愿挨枪子……也不要越发频繁地做噩梦,一次次给吓出一身冷汗来。

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正陪我母亲上街道办结婚证,并打算第二天替她举行再婚仪式,请柬都发出去了,新郎是吴承安的父亲。这时吴承安也被抓起来了,他下了手术台刚摘掉手术手套,就给警察带走了。

我跟吴承安一起被南京检察院起诉时,才知道李楠生前根本没有给报界报料的想法。在证人席上当证人的那个记者,只因李楠莫明其妙地失踪了,才报了案。那个记者是不是姓钱,我想不起来了。

他说他跟李楠的关系,是了解到李楠正在写一个他感兴趣的私密性东西。李楠不肯给他看,除非他发誓严守秘密;即使这东西再有新闻轰动效应,也决不对外界透露片言只语。那个记者顺手拿起李楠屋里的一把双立人刀,割开手指朝李楠起誓,而介绍那个记者来找李楠的,又是李楠信得过的朋友,最终李楠言而有信,写一章给记者看一章,加了密码从网上传过去,记者也确实看到了,也确实没对外界透露片言只语……

那个记者只是不清楚李楠为啥写了一半不写下去,打电话也打不通。

再仔细一想,我才明白吴承安搞错了,因为他的南京同学所说的那个匿名电话,并未指明打算报料的所谓性放纵隐秘群体在广州。只因李楠当时暂住于南京,而且是从广州去的,而且刚离了婚,又没了工作,吴承安就神经过敏,以为李楠手头拮据,打算给报社报料,弄几个子儿过日子。

2008年7月初稿于陇西东关

2011年9月定稿于溧阳戴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