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东的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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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后跋

牛岸英早就一头白发了。他专程从兰州来陇西,把我从火车站接到饭店里,给我接风呢。我给他的老母亲敬酒,在长辈面前不敢多喝半口。牛岸英在家里是老大,弟弟妹妹都对他惟命是从。他把我安排在他弟弟的新房子里,让我一个人住三室两厅的套房。五月在龙岩刚写完我的第一个长篇悬念小说《华山坠崖谜案》,七月就来陇西写第二个,即《远东的北回归线》,可谓马不停蹄。也照样每天写4000字,不紧不慢,也写了一个半月,其WORD字数也是15万字。

写稿之余,也出去闲逛,周围的每一个山头,都给我爬上去过。上了黄土塬就觉得亲切,其一草一木,都使我回想起早年跑定西、陇东的野外经历。想吃浆水面呢,陇西街头就有;三块钱一碗,吃了还想吃。每日中午在十字路口一家面馆吃炒面,肉是特别的多,菜是特别新鲜,一大盘才五元五角,且味道好极了,正对我胃口,就百吃不厌了。

陇西是李姓郡望之地,曾出过赫赫有名的李世民。我去了李家祠堂,看到屋脊上全是扬眉吐气的龙。里面除李世民外,还供了也姓李的老子及吕洞宾。老子的本名叫李耳这我知道,吕洞宾应姓吕,百度上讲他的本名叫吕喦,可不知为何陇西李姓人家却称他为李春。里面有个古戏台,据说是明代建筑。我是傍晚去的,里面就我一个人。夕阳斜照,古树幽寂,满目诗情画意。

牛岸英的母亲,就是李姓大家闺秀出身。他家的院子里栽满果树,老房子雕梁画栋有年头了。牛岸英一面拿铁锹铲排水沟,一面跟母亲聊家常。铲到小狗跟前,对狗的狂吠并不在意,仍有一搭没一搭跟母亲说话。去年在贵阳我们同学聚会,他跟另四位同学应邀给贵州省地质学会作学术讲演。惭愧我早就离开测量行当,别人讲的我有百分之二十听不懂,他讲的竟有百分之八十听不懂。而他的思维之清晰,用词之严谨,我是觉得出来的。他平日说话也格外谨慎,很少笑话别人,也很少被抓着话把儿,可他对他的母亲,却是不停地打趣,嘲老人的这个,讽老人的那个,母亲却也不恼,反倒不停地笑,也颔首听从他的劝,也笑纳他给的钱。

我在陇西图书馆,拿相机拍了五套陇西县志,它们分别是康熙版、乾隆版、光绪版及64年的初稿版、84年的新县志。而64年的初稿,其主纂人就是牛岸英的父亲;因文化大革命迅速到来,这个稿子只编了一小半就夭折了。他父亲40年代读过兰州大学,50年代当过县长;弃政从教后,任陇西一中校长至退休。有如此深厚之家学渊源,所以牛岸英字也写得好,画也画得好,命辞遣意常游刃有余。

我调查渭河对岸的八八坟传说,爬到山上,登了保昌楼,问遍一路遇到的老人,听到七八种彼此矛盾甚而自相矛盾的说法,堕我于云里雾里。我写完小说,牛岸英接我去兰州,我在车子里讲起这件事,他说这是回族八八爷的坟。只此一语,便拨云见日,使我对清代陇西的那个回民事件在民间的纷乱传说,有了清晰的梳理。

在陇西写稿期间,没有饭局打扰。直到写完稿子,去老屋给牛岸英母亲告辞,次日要走了,牛岸英的弟弟牛岸华,才问我一起吃个饭行不行。见我欣然领受,便叫来一桌子人,有他的夫人、他的弟弟和妹妹,以及当地的文人朋友。那场酒喝得痛快,牛岸华跟我都喝得差不多了。我住的是他的房子,房子里摆了十几盆花,每次他来浇花,都是瞅准我不在屋里,悄悄过来一趟,就像做贼一般,怕影响我写稿呢。现在喝了酒才无话不讲,他讲我酒量不及他,我讲我是酒量不好酒德好。他又讲,他是喝得过他大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大哥牛岸英很少喝酒,但酒量却是我们班数一数二的,连嗜酒的龚循平、姜齐等人,都对他甘拜下风。贵阳聚会的最后一顿酒,做东的李在文请牛岸英代他敬酒,一圈两圈下来,三圈五圈下来,牛岸英仍手执酒瓶、酒杯,悠游席间,觥筹交错,自始而至终。他跟我住同一个房间,当晚没半点醉态,且支颐倾听我的酒后絮叨,至半夜一点多。

牛岸英来陇西接我时,崔桂森也来了。崔桂森讲陇西菜比兰州菜味道好,可我宿醉未醒,只是喝茶,举不动酒杯了。牛岸英问我还去不去首阳山,我说要去的。吃了中饭直奔渭源,去看古松旁的两个荒草坟头,一个葬的是伯夷,一个葬的是叔齐。这兄弟二人都挺倔,生前耻食周粟,采薇而食。牛岸英看着石头牌坊上的对联给崔桂森讲这个抱节守志故事,讲到“白薇”二字,讲全国就此处有白薇;当地人称蕨草为“薇”,白蕨菜于我是闻所未闻。当年有个农妇只随口说了一句,讲你们吃的这个白薇,也是周朝的,于是伯夷、叔齐连白薇也不吃了,活活把自己饿死。

崔桂森随牛岸英来接我,是接牛岸英的班。他对牛讲:“到了兰州,你就别管了。”这意味着我将由上回在大学生手里(他们一律是我的大学校友,以牛岸英为首),被转移至工人手里。虽说崔桂森当年就是野外队党委秘书,如今是省局的处长,但他是工人出身,至今仍是野外队工人阶层的领袖人物。我在兰州的吃住,全由崔桂森安排,且安排我跟十五六个老同事一起喝酒,他们中有84年我任中队长时的管理员、卡车司机、小组长及小组组员。牛岸英劝我少喝点:“又不是签合同。”我却醒了酒豪气冲天:“若我倒在桌子底下,他们也得倒下去两三个。”那回可喝得昏天黑地,且饭局散了,又给于江明、王志杰拉到茶馆里喝啤酒去。到了夜里十二点,崔桂森来我的住处瞧了一瞧,见我屋里亮了灯,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放心睡觉去。

同班同学中,我跟牛岸英厮混得最久。同窗四年后,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城市且同一个单位,又一起待了三年;头一年都是实习员,第二年都是小组长,第三年他任二队的生产科科长,我任一队的一中队中队长。航空摄影测量的外业工作分控制、调绘两项,控制是我的擅长,因为读武汉测绘学院前,我就在新疆奇台地质队搞了两年控制工作;而调绘是牛岸英的擅长,他的书画是我们班最好的,绘图课他的线条与字体像绘画作品一样美,常得最高分。偏偏头一年的工作,大队叫我做控制,叫牛岸英做调绘,使我二人扬长避短,都做得很出色。第二年的第二期任务,我在镇原新集,我任组长的小组全是调绘工作,我不得不给自己分四幅图。当时我于调绘的陌生,几近一无所知,因测量规范极为严格,又不好意思请教自己的组员,便骑车70余公里去开边找牛岸英,当面问他调绘的要点及注意事项。而牛岸英做控制的时候,却从没跑来找我。

收测后我们都闲得无聊,一次我和于江明竟自告奋勇给牛岸英夫妇带孩子,只带一个晚上,让他二人一同看场电影去。小女孩才一岁不到,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就开始哭。我跟于江明轮流给她唱知青歌,我是假嗓子,且擅长变调,一首歌变三五个调子,唱得比杀猪还难听,哄女孩不哭是不可能的。至今嫂夫人提及此事仍心疼:“让孩子哭了两个钟头!”

牛岸英见我的剃须刀够蹩脚,才十块钱的那种,就送我一个菲力浦电动的。拿他的东西我是拿惯了,嘴里讲“鸟枪换炮啦”,欣然领受,塞到自个的背包里。他的敏锐,是能够在最短时间发现他人的所需所求,并以他个人的能力,予他人以最合适的帮助。记得上回他给我的是一个数码伴侣,这大大方便了我在外面旅行拍照时储存图片。

临别前,我把《远东的北回归线》初稿拷给他一份,给他留个念想。怕是他已读过我的《安徽泾县》,终于认可我的文字了,便郑重其事对我讲:“这条路可以走下去。”这时候,我舞文弄墨有16个年头了。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