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晚上待在家里,李楠就会给自己煮一杯咖啡,于是书房里咖啡味浓郁可人。他会打开电脑,一面抿咖啡,一面看前面写就的稿子。他的写稿习惯是,先改完前一次写的,才开始写这一次的。现在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容易沉湎于文字,仿佛品酒品咖啡一样,常细心品味不同的词语和句型。有时候觉得某个词语不够贴切,直觉中应该有另一个替代它,于是慢慢翻词典去找,甚至到网上去找。倘若被找到,就欣喜快乐,赞赏并感谢自己的直觉力。如果没有找到,就会十分沮丧,不但怀疑自己的直觉出了问题,而且认为商务印书馆的词典编得不够好。
每一回临时性辞职,李楠都挑一件特殊事情给自己做,以便把自己的思维,迅速从纷繁杂乱的证券信息中解脱出来。上一次是一个人去青藏高原,爬到绒麦俄扎雪山的雪线上面,搭帐篷住了三五宿。再上一次是,把自己打扮成民工样子,随几个四川人经新疆塔什库尔干到巴基斯坦修公路,在那里干了三五个月的体力活。
这一次,他着手写一本书,因为没想出更好的书名,就把它暂定为《远东的北回归线》。他明白这个书名不好,跟美国小说家亨利·米勒有瓜葛,有模仿、抄袭之嫌。而李楠并不喜欢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更不喜欢文学评论家对这本书的自说自话。
“……在这个因内省而濒于瘫痪,因享用思想盛宴而便秘的世界上,本书对客观实在的野蛮性揭露,像一股予人以勃勃生机的热血汹涌而来,而且暴力的和淫秽的东西,完全被保留下来,并伴随着创造性行为而显示神秘与痛苦。”
对评论家的这番话,李楠嗤之以鼻。
然而,不知为啥,他打算给自己的书稿起书名时,竟首先想到的就是米勒的《北回归线》,而且再也想不出另一本启发他起书名的书。跟米勒一样,李楠写自己的生活包括性生活,写自己的小圈子包括这圈子里的各种男女性事。而不同之处是,李楠写出来只给自己看,不打算出书,所以他比米勒写得更自由、更细腻、更符合客观实在。
李楠没打算什么时间写完,甚至没打算写完它,所以写稿速度不是很快,写了半个多月了,才写到第三章。在这一章中,李楠跟梁筱薇不期而遇。这两个中学同学刚离开那家婚宴酒店,信步走上霓虹灯变幻不定的街头。记得马路对面有音乐声音,唱的是流行歌曲《同桌的你》。
现在要回忆并回味当时的情形,比如这两个人的说话,重要的是他们说话的语气与音调的变化,而不是说了些啥。李楠告诫自己,你必须写生活中个人化的东西,即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东西,但这些东西不是随心所欲的想象,不是精神病院里的呓语。生活中看似平常的一件事,或是深埋于内心的一件事,往往到后来就起决定性作用,不但这事情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而且当事人的情绪和感情,会突然浓烈起来,冲突不可避免。
没错,李楠曾警告陈于珊别犯傻,劝她放弃对这个圈子的新闻调查,因为在李楠看来,这女孩就像一头只会胡蹦乱跳的小鹿,不知道哪儿有陷阱,哪儿有围网,这就容易出事。有些恶性事件的发生,其实并非出于必然,这跟当事人的境遇、性格、情绪有关。有时候凶手下毒手,不是非下毒手不可。李楠认为自己懂这些道理,知道如何趋利避害,何况他写这个圈子,并非追求功名利禄,甚至写不写都无所谓,所以这对他没危险,不受任何威胁。
现在李楠已经改完昨天写的,开始写今天的。
好像门外有人拿钥匙开门,听得见钥匙串儿发出的金属声音。
肯定是范雅婷带着儿子回来了。
奇怪的是,她前天打来一个电话,也叫儿子在电话里跟李楠说一会儿话,那是从爱丁堡打来的,没说什么时间回国,可此时此刻,她正在门外拿钥匙捅门。
可能是小偷入室行窃?李楠一面想,一面蹑足走到玄关前。
他手里拿一只空酒瓶,若有陌生面孔露脸,就用力砸过去。
门开了,不是陌生面孔,李楠接过范雅婷递来的灰色Hitchhock包包,然后开鞋柜给她拿拖鞋。
“你拿空酒瓶干啥?”范雅婷问。
“以为你是小偷呢。”李楠说。
见范雅婷回手把门关上,李楠觉得不对劲。他问儿子呢,她说儿子没回来。又问你吃饭了没有,她说吃过了。范雅婷径自走进卧室,脱了外衣挂衣架上。然后看看阳台,看看小孩房间,看看厨房间,看看卫生间,没发现有别的女人来住过的痕迹。
“你在干什么呢?”她走到书房门口,看见里面的电脑屏幕上有许多黑字块。
“写一个东西。”李楠说。
“好好写。”
范雅婷回到客厅里,坐到沙发上。
李楠问她喝什么,她说轩尼诗。
于是李楠从墙边的玻璃柜中取出一对高脚杯,再取出轩尼诗酒瓶,倒好酒朝沙发圈走来。他把右手的酒杯递给范雅婷,左手的换到右手来自己喝。夫妻俩碰了一下杯,两个人都笑了笑,都是一脸苦笑。
“爱丁堡的学校我都去看过了。”范雅婷说,“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我都一个一个参观过。有的是史密斯领我去的,有的是我自己去的。那里的学校都不错,非常好。我们儿子已经在爱丁堡办了入学手续,他的英语口语能力,不比英国小孩差,所以他会快适应那里的学习环境。”
“那就好。”李楠说。
“我是跟史密斯一起来的。是昨天下午到广州的。我叫他待在酒店里,因为我要跟你单独谈一谈我们的事。”
“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仍坚持我以前的想法。如果你肯出去,不一定非去英国不可,不一定现在就走,我就拒绝史密斯对我的求婚。我带着儿子先到澳大利亚或加拿大去,这两个国家容易得到移民签证,你可以过两年再去;或者去了再回来,或者两边跑。”
李楠仍摇摇头,不接受这个方案。在他看来,到异国文化环境里去,就跟慢性自杀一样可怕。你在国内,随便到哪座城市,都可以找到或建立适合你的小圈子,物以类聚容易得多。可你跟史密斯那样的人聊天,尽管没有任何语言障碍,而且你跟他同样多且同样深刻地了解菲尔丁、司各特、狄更斯、莎士比亚、乔伊斯、拉辛等英语作家,但彼此始终在客套层面上聊,没多大意思。
范雅婷知道李楠不容易被说服,也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很失败。两个人再次碰了碰酒杯,彼此都有遗憾感觉。范雅婷叫李楠把她的包拿过来,从里面取出两页纸,叫李楠看一看;如果有问题,一起改一改。
这是一份离婚协议。是范雅婷在酒店里起草的。李楠逐字逐句看了一遍,感觉写得不错。其条款严谨,滴水不漏。且行文流畅,无可挑剔。其中有两个词语,李楠起先觉得不妥,好像不够准确,似乎突然变了语调,但想出好几个同义词反复斟酌后,才发觉还是范雅婷的好。
他说他同意这份协议。两个人一起到书房里把它打印出来,一式三份;离婚男女各一份,办离婚手续的街道办事处留一份。李楠又给酒杯倒酒,两个人又碰了一碰杯。签字的时候,李楠让范雅婷先签。
李楠说:“送你回酒店好吗?你们住哪家酒店?”
范雅婷说:“要赶我走了?”
这天晚上,这对即将劳燕分飞的夫妻,在他们自己的卧室里,又缱绻缠绵了一回。
次日早上范雅婷先起床,就像以前一样,穿着睡衣给李楠治早餐,替他给面包片涂黄油,拿微波炉热牛奶。出门前,李楠给范雅婷拿鞋子,给她递包。范雅婷从钥匙串上摘下门钥匙朝李楠递来,李楠把它搁到玄关处的鞋柜上。
两个人一起下楼,一起朝他们都认识的一个邻居老太太打招呼,一起上了停在小区停车位上的那部别克车。这车子被发动,发出正常的引擎声音,然后转动前后车轮,径直朝本地区的街道办事处驶去。
快到中午时间才办好手续。范雅婷给史密斯打电话,叫他到他们都熟悉的一家酒店吃饭。史密斯跟李楠握手。李楠给史密斯递烟。范雅婷一会儿给史密斯搛菜,一会儿给李楠搛。三个人不时一起碰一下杯。李楠给史密斯讲范雅婷的生活习惯,讲得详尽而细致。史密斯始终朝他微笑,频频朝他点头。然后是,史密斯给李楠讲李楠的儿子如何如何听话,讲英语讲得如何如何好。鬼佬就是这样,对谁都不吝溢美之词。
这时候,酒店女值班经理走来,客气抱歉打扰,递给范雅婷一个信封;对她解释道,这是一个高个子男孩送来的。这信封没封口,能看到里面有两张照片,范雅婷将它们都抽出一半看了看,然后塞回信封里,把信封搁旁边窗台上,又举起酒杯,先跟李楠碰,再跟史密斯碰。
后来,史密斯上洗手间的时候,范雅婷把那个信封递给李楠。李楠也只将那两张照片抽出一半看了看,又递回给范雅婷。他明白,送照片来的那个高个子男孩,准是陈于珊的男朋友小叶,而这信封里的两张照片,就是陈于珊拿手机拍的,并当即传给远在北京的小叶的。一张拍的是李楠赤身裸体睡在陈于珊的床上,一张拍的是李楠跟陈于珊头挨着头光身子贴一起,因为手机像素较低,这照片分辨率不高,印在相纸上有点模糊,但照片上的这对男女,以及他们的表情,还是看得清楚的。
范雅婷朝李楠举了举杯子,不禁感慨道:“我是杞人忧天,对不对?”
李楠道歉道:“对不起雅婷。”
这时范雅婷突然扑哧笑起来:“怪不得你现在这么厉害。”
恰巧史密斯过来了,他问范雅婷笑什么,范雅婷叫他问李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