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东的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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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除非晚间有应酬性饭局,丘家维和妻子的饭后散步,必定于七点十五分下楼,七点四十五分回来,二十余年雷打不动。若碰到打雷下雨,夫妻俩就合打一把伞出去。而且不管打不打伞,总是彼此挽着胳膊,身子挨得很近,仿佛一对初恋情人。

美中不足的是,散步时妻子老是板着脸,似乎老记着有人欠了她的钱打算赖账不还。而这时的丘家维,仿佛被传染了,也像机器一样面无表情。有时候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说一句两句。说一句两句时,对话都非常短,通常只一个两个音节。

丘家维早就习惯了这种散步。晚上吃了饭洗了碗,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要出来。他明白,这是妻子检验她对丈夫的控制力是否仍然有效的一种手段。假如哪天丘家维反感这种刻板的散步,妻子就会有所警觉,或加强控制力度,或改变控制方式,叫你难受,叫你更不舒服,以便把你牢牢捏在手心里。

散步路线也是一成不变,从小花园到小河边,过第二座小桥到小区门口,绕小卖部一周往回走,过第三座小桥回到小花园。今天晚上,当这对夫妻照例走过第三座小桥时,从沿河的垂柳间冒出一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朝他们走来。走到他们跟前,仰脸问丘家维的妻子,你是桑艾娜阿姨吗?见妻子点了点头,小男孩就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并解释道,这是一个高个子叔叔叫我送给你的。

这是什么东西?

一个中号邮政信封。

信封里什么东西?

不知道。

妻子仍一只手挽住丘家维,信封拿在另一只手上。这时她加快了脚步,要把刚才耽误的时间追回来,以便七点四十五分准时回到家里,而不是尽早回家拆手里的这个信封。

丘家维虽照旧面无表情,不动声色,但心里开始发毛,预感到这个信封跟他有关,料想不是好事情。按理应该问一问那个男孩,问清楚那个高个子叔叔是什么样子的,比如穿什么衣服,圆脸还是长脸,什么时候给你这个信封的,怎么交待你的,可丘家维明白,若问得这么仔细,就有做贼心虚之嫌,所以干脆啥也不问,装作不感兴趣。

楼道里是声控灯,妻子每上一层楼就使劲跺一下脚,楼道灯就应声亮起来。与此同时,丘家维心里就咯噔一下,越发紧张起来。妻子拿钥匙开门时,将那个信封给丘家维拿。丘家维摸了摸信封中间,觉得里面的东西圆圆的硬硬的,可能是一张碟片。

儿子在自己屋里做暑假作业。虽然前一分钟还在打网络游戏,但一到这个时间,即七点四十五分,就立刻关了电脑,低头看数学书或物理书。他知道母亲会猛地推开他的门,朝他探一探头,看他是在做作业还是打游戏。也知道父亲会去书房,看他喜欢看的传记书,其传主不是拿破仑,就是凯撒大帝。今天奇怪,母亲没有照例推他的门,也没有给他削苹果,而是去了父亲的书房,把书房门砰地关上。

此时此刻,丘家维已经坐在小沙发上,打开某著名大学的著名翻译家新近译出的一本拿破仑传记,这是法国学者撰写的,是汗牛充栋的拿破仑书籍中最新最厚最权威的一部;刚看第二章的第十四页。他早年读大学读的是欧洲历史,如今每晚看几页欧洲学者撰写的传记书,是他对这个专业的长久迷恋。亦以此表示,对改行进入行政序列多少有点遗憾。

妻子桑艾娜已经打开电脑,她是药房会计,对电脑及电脑键盘非常熟悉。她知道电脑桌抽屉里有一把剪刀,拿剪刀剪开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张白色的三菱碟片,把碟片塞到电脑里,看屏幕上出现什么东西。

丘家维朝这边瞥了一眼,心存侥幸地想,这可能是一部电影,是桑艾娜的一个高个子男同事要借给她看;可能这电影中有不雅镜头,所以封在信封里秘不示人。桑艾娜喜欢看碟片,喜欢看丘家维看不懂的法国电影或波兰电影,比如《十诫》,比如《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等等。妻子不在家的时候,丘家维拿卧房里的电视机看过这些电影的前几个镜头,觉得没什么意思,看不下去,不看了。

“那是什么东西?”丘家维没听到电影音乐声音,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过来看。”桑艾娜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仿佛石头雕像一样纹丝不动。

丘家维搁下手里的拿破仑,关了落地灯,起身朝电脑桌走来。

那是一对裸身男女的做爱镜头,在水边的树林里做,女的开始有呻吟声音了,男的好像很用力。丘家维以前看过这种被称为毛片的东西,曾一度入迷,并给桑艾娜发现过,后来他跟安莉上了床,又跟秋秋上了床,才明白这种毛片有虚假成分,多数镜头华而不实,有误导看客之嫌,所以不看了,不感兴趣了。

麻烦的是,此刻电脑里的这对裸身男女,是他丘家维最怕给别人看到的。因为男的是他本人,女的是陈于珊,其拍摄时间是昨天下午,拍摄地点是从化水库。桑艾娜已经走出书房,没说一句话就出去了。

这组视频镜头还在连续不断地出现。显然那个偷拍者不但有很好的录像设备,而且有很好的刻录设备,所以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把如此高清晰度的性爱录像制作出来,并交到当事人的妻子手里。他明白他被一个高个子盯上了,可他认识的人,好像除了他本人是高个子,没一个被叫做高个子的。

本以为陈于珊会拿裸泳照片讹诈他,没想到有人拍了他跟陈于珊一起裸泳的录像和照片给他看。可能今晚就有讹诈电话打来。可能明天就有组织部门的人找他谈话。可能他那挖空心思的更上一层楼,将就此打住;不但上不去不说,还要跌下去,甚至跌到底。

他曾怀疑陈于珊是卧底记者,安莉跟他讲陈于珊读过新闻专业,他心里就发毛。他是打算陈于珊来卧底的,打算发现她的蛛丝马迹,甚至打算如果发现陈于珊对他有威胁,就设法除掉她;其行动方案,一是在水库里淹死她,二是在车子里勒死她,三是给她吃强力安眠药毒死她。结果没有想到,陈于珊给他的不是威胁而是友善,不是痛苦而是快乐。

现在,对他构成威胁的不是陈于珊,而是另一个人,一个据说是高个子的人。

这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可谓世事难料,防不胜防。

怎么办呢?没有办法。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对付他?

桑艾娜推门进来,照常递给他一个拿削皮器削了皮的苹果,不看他的脸。

他心想,现在考虑如何应付组织部门的责问,还为时过早,因为你还不知道这个神秘的高个子,会不会把这个三菱碟片复制一份给组织部门寄去。现在你得考虑如何应付桑艾娜。在这二十余年的婚姻生活中,夫妻间每次较量心智,丘家维便一败如水。就像风雨同舟的一只船,双方偶尔争夺一次掌舵权,可争来争去,最终还是按桑艾娜设定的方向行驶。

丘家维把这张可恶的碟片从电脑里取出来的时候,儿子一面咬苹果一面走进书房。儿子问他:“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片子,能不能给我看?”他反问儿子一声:“你今天的作业都做完了?”儿子怕母亲不怕父亲,甚至敢拍拍父亲的肩膀,跟父亲称兄道弟呢。

“是那种片子的话,我是不看的。”儿子老气横秋地讲。

丘家维心里咯噔一下,疑心他以前所看的那些毛片,给儿子看到过。

上床睡觉的时候,桑艾娜已经冲了凉,斜靠在床头看一部法国电影。丘家维装作有兴趣的样子,也看了一会儿,但不久便躺下了,不久便睡着了。记得苏联作家高尔基写过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可桑艾娜此刻只沉默不语,自顾自看碟片电影。丘家维想,这种沉默,这种平静,预示这场暴风雨的剧烈程度,将前所未有。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黑暗中听到桑艾娜哽咽抽泣的声音。

这可是丘家维第一次看到妻子流眼泪。

这对夫妻虽一直同床而眠,但自从生了小孩,桑艾娜就不让丘家维碰她,说她每次都疼得受不了,于是两个人各睡各的被窝,不再有夫妻房事。后来桑艾娜发现丘家维跟安莉有染,就跟丘家维闹。迫不得已,丘家维红着脸给桑艾娜讲了他的隐秘心思,讲安莉的姐夫可能会帮他一把。听了这番话,桑艾娜就不闹了,不讲这件事了,好像默认了。甚至好像如此反思过一番,即作为妻子,她对丈夫未尽房事义务,此乃咎由自取。

发觉丘家维有动静后,桑艾娜抽泣得越发厉害,最后就有声音哭出来。丘家维蹭到她的空调被里,试着伸手搂她,感觉她偎过来了,并将面孔盖住他的胸脯,把哭声压在被子里。于是丘家维拿手掌抚摸她的后背,静候她情绪平静。

“我以为你只跟安莉上床,原来你有更多的女人,有更多年轻漂亮的呢。”桑艾娜拿丈夫的胸脯擦眼泪。

“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后一次,相信我好吗艾娜?”丘家维恳求妻子原谅。

“我是没关系的。”听桑艾娜用这种忧伤语调说话,丘家维觉得很陌生。“我知道女人在男人眼里,只不过是一件衣服,想穿就穿,想换就换。现在你有地位了,薪水也高了,精力又好,就有年轻女人往你身上蹭。只是你要事先告诉我,什么时间离婚,儿子跟谁,房子怎么办,让我有思想准备……”

“别这样想好不好艾娜?”丘家维打断妻子的话。“我跟你发誓,第一我不会跟你离婚,第二我不会那样了。假如我做不到这两点,我不得好死。”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陈于珊。”

“干什么的?”

“开内衣店的。”

“她有男人吗?”

“有个男朋友。”

“她想嫁给你?”

“不。”

“她要你给她买衣服?”

“不。”

“就白给你睡?”

丘家维无言以对。

桑艾娜再次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