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怡却说她找得到,哪有记者找不到的。
卞思诚来电话时,王嘉怡连忙给他道歉,说自己有个急事,结果就忘了去展览馆看车展这个事了,对不起,不好意思,明儿行不行?
一面拿手掌抚荀逸中的脸,不让他流眼泪。
荀逸中泣不成声,像小孩一样哭了很久,像受了委屈后得到莫大安慰一样喜极而泣。
“你是要我给你做事情了才想到我。”
王菲仍那样心直口快,且咄咄逼人。她的车子在楼下等他,司机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年轻。她不肯留长发,剪得比男人还短。从前圆润柔和的下颌,现在有了棱角。虽然还是漂亮,眼睛大,眼睫毛长,但面孔冷冰冰的,说话冷峭生硬,少了不少女人味儿。谢子维感觉不舒服,不明白从前怎么那么喜欢她。王菲有个男孩,眼下在上海读书。她老公调到外地去当副市长了,据说很快会调回来当副书记。
这是王菲走出这个屋子后头一次来。门窗、墙壁、阳台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屋里很乱。没有娘给收拾了,烟头到处扔,烟灰到处弹。墙上还挂着那幅油画,那是王菲的画家叔叔当年当结婚礼物送给她的,画的是叔叔眼里的秦淮河。
“为什么叫我替你查美军顾问团?”王菲问。
“问人家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块玉石。”
“是不是网上讲的那个和氏璧?”
“是的。”
“这东西跟你有啥关系?”
“可能我父亲的死跟它有关联。”
“是你娘跟你讲的?”
“是的。”
“是临终前跟你讲的?”
“没错。”
“你怎么老是拿我摆在她的阴影里?”
王菲又火了,摔了门就走。上车时把车门也摔得山响,把小司机吓得噤若寒蝉。肯定她老公在外头有女人的事,给她知道了。那个女人年轻水灵,市府大院里的人都见过。谢子维对此早有耳闻,也亲眼看见过那个女人拉王菲老公的手走前湖那边的梅花山,但自己不便去跟王菲讲。也是多事,叫你去跟踪一个杀人嫌疑犯,你却跟踪起王菲的老公来,不怕老马发火骂你?那时候,那家伙是什么局的局长。
王菲不肯代谢子维介绍,那就自己去博物馆跟人家讲。就说和氏璧确有其事,人家信不信是人家的事。博物馆老陆有认识人,但老陆烦他讲和氏璧。今天仍上夜班,下午有时间去。
也是奇了怪了,张元一到刑警队,就破了贡院西街那个案子。张元看了两段录像,嫌疑人模糊得厉害,可这家伙竟认出了那是谁,是看了那人走路的摇摆样子认出来的。今天上午就捉到了那个嫌疑人。那人已经招了,供认不讳。他是城南小娄巷那边的一个地痞,常跟张元一起喝酒的,所以张元认得出来,这是小杨讲的。
正要开了门出去,到博物馆去一趟。虽然枪交上去了,可警官证还在手里。给人家看警官证,人家不会拿你当骗子赶你走。
又有人敲门,又是王菲。
就在外间说话,就站着说。
“问你一件事谢子维。”
“你讲。”
“我离了婚你娶我做老婆吗?”
“当然。”
“我住到你这里来。”
“好的。”
“把里屋你娘的那个照片儿收起来。”
“没问题。”
于是王菲叫谢子维一起走,坐她的车子到新街口去。
“去新街口干什么事?”
“给你买两件衬衫,瞧你穿得糟五糟六的,像个叫花子。”
就去步行街逛衣服店去。叫司机开车子回单位。一下午跑了几百个衣服店,买了两件衬衫、两条西裤、两套内衣底裤、两双进口皮鞋,全是带牌子的,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牌子;单单那件花格衬衫,打成二折了,仍付了二百块钱。
快五点了,还在商场里头逛。谢子维急了,怕博物馆的金主任要下班回家了。
“你急什么呢?”王菲说,“我叫金主任晚上到天语雅阁喝茶去,你们两个讲和氏璧讲到天亮都行。”
“可我今晚要值班的呀。”
“知道你在门房值班,已经给你们许局长打了招呼,给你请了假了。”
那就继续逛街。
又买了两双法国袜子、一条意大利皮带、一个ZIPPO打火机、一个菲利浦电动剃须刀。
然后一起吃馆子,一起回到屋里。
王菲叫谢子维去冲个凉,把头发好好洗一洗,拿电吹风给他吹干,拿梳子梳几下。从底裤到外衣,全穿上刚买的,顿时焕然一新,显得特别精神。这才叫谢子维去天语雅阁喝茶,去跟金主任谈和氏璧。她自己坐夜车到她老公那儿去,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办了手续就回来。
两个人一起走出屋子,一起下楼。王菲打的走了,上了火车打来一个电话,后来到了那边又打来一个电话。天语雅阁就在跟前,走过去就得。不好,带了门钥匙出来,却没带钱包,怎么请人家喝茶,赶忙往回走。
新衣服穿在身上不自在,裤袋里什么东西硌人啊?
原来是一沓子钱,肯定是王菲塞到这裤袋里的。
3
陆警官在电话里讲了城南分局的马队长,都是一个警校出来的,又大了一两岁,所以言语随便,没有一句客套话。
“老谢去上海是不对,无组织无纪律;你把他扔到门房去也不对,糟蹋警力资源,剪除异己,公报私仇,气量小。现在看来,老谢对他父亲死亡原因的调查,跟新街口银行抢劫案有重大关联,叫他来我这里,跟我一起查。我给你们许局长也这样子讲了,他叫我直接跟你讲。你老马也是当队长忙昏了头,你扇老谢两个耳刮子,叫老谢吃你两记拳头,也不能把他扔门房去,对不对?等手头这个案子了结,你要请我们吃饭,给老谢赔不是。”
在警校里,马维清比陆浩然低一个年级,在电话那头,便嘿嘿一笑,答应了,犯不着为谢子维的事得罪老陆。谢子维去老陆那块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出了事,跟他不搭界。
陆浩然给谢子维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是没人接听,这家伙怎么回事?
本以为查这起新街口银行抢劫案,是要查出C4炸药的入境渠道,这才是这个案子的重点,银行里到底丢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不是和氏璧,不必计较。但案情并非如此简单,失主卞思诚跟嫌疑人戴正的那两段对话,听了一遍又一遍,感觉疑点很多。
就算你认出戴正是那个在南湖挖东西的人,那么挖东西是在南湖的什么地方?是南湖公园的人叫他们挖的吗?又为什么提及旁边有个老头儿?南湖能挖出雨花石吗?陆浩然一面想,一面闷头抽烟。
假如卞思诚不是一名数学教师,本来就说话说不清楚,脑子糊涂,那么他把戴正看成是去年在南湖看到的一个陌生人,便情有可原。可卞思诚的逻辑思维极强,是金陵中学数学组数一数二的骨干教师,他写的数学论文,得过全国数学大会二等奖。你把他当傻子,你就是傻子了。
捉戴正的证据全站不住脚。
假如没有新证据出现,就得放他走。
派人去电信局查卞思诚的手机通信纪录,发现他昨天下午跟一个正在高淳漫游的手机有过频繁的短信联系,又发现他给一个账号打过钱。巧不巧,银行录像中看到的那个取钱人,陆浩然认识。
这不是柯兴华吗?把他烧成灰也认得出。这家伙不是拿相机偷拍什么人,就是驾车子跟踪什么人。有两次就帮了陆浩然的忙,还请他吃过饭;有两次就坏了陆浩然的事,气得他差点收了这家伙的相机和车子。
从自己的手机里调出柯兴华的电话,跟那个在高淳漫游的手机是一个号码。赶紧给他打电话,把他叫过来,细细盘问下。
“陆长官有何吩咐,小的给您请安,道个万福。”柯兴华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
“你给我到局里来一趟。”陆浩然板着脸说话。
“什么时候来?”
“就现在。”
“可这刻儿我在银川,待我从银川回来,立马过来给陆长官请安,听候陆长官吩咐。”
此刻的柯兴华,正老婆娃娃热炕头,全躺在床上睡觉呢。他明白陆浩然给他打电话,不是什么好事情,就谎称自己已经在外地了。他是下午五点十五分飞银川的航班,再躺个把钟头走也来得及。小毛娃就没睡着,一直爬来爬去,从老婆身上爬到他身上,给他肚子上撒了一泡尿。他还不敢动,怕在电话里打娃娃屁股叫陆浩然听到。
“你昨日是不是在高淳?”陆浩然问。
“小的是在高淳。”柯兴华答。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戴正的人?”
“不认识。”
“你昨天在高淳什么地方?”
“荷叶村。”
“是‘莲花荷叶’的‘荷叶’吗?”
“正是。”
挂了电话赶紧走,立马去荷叶村。小李、小郑、小兰、小芳都去,多去几个人。小郑拿手机上网查,高淳有两个荷叶村呢,一个靠湖边,一个在东坝。再给柯兴华打电话,却关机了,龟儿子。那就先去靠湖边的那个荷叶村,戴正不是说他在湖边钓鱼吗?
警车开得快,才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大家赶紧分头给村民看戴正的照片,一家一家问,一家都不落。要在天黑之前,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柯兴华是滑头,他把地名告诉你是帮你查案子,但不会竹筒子倒豆子,把他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全讲给你听。假如有人知道他给警察当线人,什么事都跟警察讲,他还怎么做他的跟踪生意?
没想到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说没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
柯兴华不会糊弄自己,看来他说的是东坝那边的荷叶村。
问到最后一家,在村子顶头的那个新房子里,男主人说,这是他家的房客,租的是他家靠湖边的那个老房子。又说,这房客租了他的房子,好像没过来住。
赶紧去看那个老房子。
赶紧叫队上派两名法医来这里采指纹。
屋里的桌子椅子都给抹布抹过,房间也扫得干干净净,不过阁楼上面有鞋印子,那地方灰尘厚,鞋印子清楚。小郑眼睛尖,看出西面房间的踏板旁有一点儿新土。搬了踏板儿看,发觉床底下新土更多。抬了雕花牙床,原来床底下挖了一个洞。赶紧把洞里的浮土掏干净,看里头藏了什么东西。结果,大失所望,里头一样东西也没有。
这个洞肯定是戴正挖的。
卞思诚说,他看到一个像戴正的人在挖东西,是两个人一起挖,旁边有一个老头儿。假如卞思诚所暗示的就是眼前这个被挖的洞,那么另一个人就是戴正的同伙,这跟警方初步判定为二人作案相吻合。从新街口步行街探头录像看到,嫌疑人是钻入一部黑丰田溜走的,开车的那个人,就是嫌疑人的同伙。
可那个老头儿是谁呢?
卞思伍垂头丧气,拿报纸包住那个音乐盒,把黄绸布扔到垃圾箱里。他从鼓楼公园出来,走入鼓楼医院。钧钧给他打了两三个电话了,要他赶紧来医院。手术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还早着呢,可娃娃心里害怕,要爷爷待在旁边陪他。卞思伍在楼下的小超市买了两样水果,榨汁给娃娃喝。
儿子儿媳妇都在病房里,男孩正躺在床上流眼泪。儿媳妇朝公公发脾气,在医院里也是口无遮拦,声音还特别响。儿子只是麻木地站在一边,脸上没表情。
“你死到哪块去了,把娃儿急死了。找老太婆去,打情骂俏,寻欢作乐,家里没人拦你。
可你偏偏今天有事情,上午是有人出棺材要你去送,下午是不是又有人接新娘子要你去迎?
娃娃给你打电话,你把电话掐了,气不气人?你跟老太婆玩城头改个日子不成?今天不去就死人了?娃儿是‘爷爷,爷爷’一遍一遍叫你,爷爷不来就不去手术房,你倒是笃定得很,还新娘子上轿三请四邀哩……”
卞思伍低下头,一语不发,任儿媳妇骂个够。儿子给他端来盒饭,一口也不想吃。儿媳妇问他是不是赌气不吃了,不吃就扔出去喂狗去。娃儿拉了拉爷爷的手,叫爷爷吃两口。卞思伍一面吃,一面眼泪掉到饭盒里。
手术十分顺利。娃儿推进去拉住爷爷的手,推出来爷爷拉住他的手。见娃娃睡着了,便跟儿子讲一声,要去甘家道个谢。
这手术钱是甘士榕出的。
可上哪儿弄一笔钱还人家啊?
走到病房门口,又听见儿媳妇骂他:“说来也是有过女人的,还急成这个样子,急得要死,要紧去亲热一阵子,多待一分钟也不行。”
还是两年前的事情,卞思伍在菜场上跟一个也是在买菜的退休老太太说说笑笑,给儿媳妇看见了。那个老太太跟了女儿女婿到马来西亚去了,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捕风捉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出了医院,给甘士榕打电话,甘士榕叫他去士林雅阁碰头。身上还有点钱,便打的过去,士林雅阁在鬼脸城那边。的士到鬼脸城的时候,碰到红灯停车。今晚月亮蛮亮,在月亮底下,看那块高高的峭壁是有点儿怕人。那峭壁就像一张巨大的饿鬼的脸,有鼻子有眼的。看前面镜子塘里的鬼脸影子,更叫人怕得毛骨悚然。
车子过了红绿灯上清凉峰。开的士的知道士林雅阁。这么有名气的地方怎么会不知道?
车子拐入院子,里头是一座三层楼的西洋房子,据说是汪精卫盖的。车子停到门廊上,卞思伍付钱,一个门童替他拉开车门,一个门童替他拉开前面的玻璃门。一位高挑姑娘一脸春风迎面而来。
门童穿白制服,健壮挺拔,彬彬有礼。姑娘穿绣花旗袍,丰乳细腰,步态优雅。楼下的门厅里有咖啡座,有三两个人坐在那里闲聊。楼上有台球室,有执杆击球的,有看书看报的。
有的房间开着门,有的房间紧闭着,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这里,卞思伍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从容自在,逍遥自得。衣着看似寻常,做工却十分讲究,全是世界品牌。今天出门,卞思伍是穿了西服出来的,还系了一根领带,还戴了一顶白礼帽,把自己最好的出客行头都穿戴出来。可是,走到这里,却觉得自己的衣着就像玩把戏的小丑一样滑稽,颇觉难为情。他也明白,人家男人的一条皮带,女人的一个胸花,都是几千块钱的,你到这里来,自然显得寒碜,没脸见人似的。
有钱人才过得舒适自在,有钱才有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