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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是一份鉴证室拿来的报告,陆警官把它推到一边去,打火点烟抽。
本以为抢银行的已经抓到,有身份证照片,有探头录像,给水阳镇派出所的一名户籍警认出来,上午就捉回来。幸亏报上去时,强调作案人手里有C4炸药,使用极其娴熟,公安部才迅速通报华东地区各部门,缉拿这个家伙。嫌疑人十有八九不肯承认,有证据还抵赖呢,可会不会真的捉错人了?
相貌是一模一样,偏偏手纹不同。
问:讲,你叫什么名字?
答:戴正。
问:前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答:在湖边钓鱼。
问:你的居住地在哪里?
答:居无定所。
问:你是做什么事的?
答:什么来钱做什么。
关键的是,没找到那部黑丰田。水阳镇的那个旅馆老板娘讲,是有一部黑车子停在旅馆背后的,是不是丰田车,就不懂了。她一口咬定住店的是一个人,就这个人,登记过他的身份证。那个身份证上的办证地点是新疆叶城县,电话打过去,那边予以证实,是有一个叫戴正的人,性别、年龄、体貌特征都符合,但十年前就迁走了,迁到青海格尔木去了。格尔木那边的电话也打通了,正在查。此刻鉴证室又拿来第二份报告,说嫌疑人的耳垂跟作案人的有区别,前者是圆耳垂,后者是尖耳垂。
失主卞先生来了,请他当面辨认。不抱什么希望,因为这个中学教师已经看过作案人的照片,摇头讲不认识。不曾想,这会儿他却说好像见过这个人。
“我跟他讲几句话,可以吗?”失主问。
“怎么不可以?”陆警官说。
走入讯问室,里头空荡荡的,就一张桌子两个凳子。陆警官没进来,在隔壁房间看探头。
卞思诚坐到戴正对面,盯住他的脸,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支着下巴,低头看桌面上的木纹,隔了好久才说话。
“我见过你。”
“在什么地方?”
“南湖。”
“我没去过南湖,也不知道南湖在什么地方,你认错人了。”
“你跟另一个人挖一样东西,旁边有个老头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好像是去年的事。”
“去年什么时候?”
“也是大热天。”
“去年大热天的时候,我在沈阳打工哩。”
“兴许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卞思诚朝戴正道歉,起身要走。戴正说没关系,认错人是常事。警察也认错了人,把他当嫌疑犯逮起来,给他看一个抢银行的录像,没想到那个抢劫犯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一对双胞胎,巧不巧啊?
“你猜一猜,我看见的那几个人,挖到了一样什么东西?”卞思诚笑着问。
“一块雨花石。”戴正笑着答。
陆警官莫明其妙,感觉卞思诚搭错了神经,怎么拿一个不相干的事盘问戴正呢?即便那个挖石头的人就是戴正,这跟新街口银行抢劫案有何关联?你说一个陌生人跟戴正长得像,对破案毫无价值。这个中学教师怪异死了,要么是脑子不够用思维混乱,要么是装糊涂跟嫌疑人对暗语。
卞思诚一走,陆警官便安排警员查这个中学数学教师。
说不定他就是抢银行的幕后人。
说不定银行失窃的那个东西,就是和氏璧。
卞思伍也纳闷,怎么好好的一个盒子,还是以前那个盒子,暗地里做了记号的,且还是那个金锁头,眼下在思诚手里的那把小钥匙能打开它,且封条也好好的,没任何拆封、揭撕的痕迹,可里头却不是和氏璧了,而是一块蹩脚的雨花石。
看来这是二爷做了手脚,早就调包自己藏起来了。说二爷有了私心,监守自盗,把这个东西留给子女,那是胡说八道。有这种私心的人,不会自裁谢世。这个满面红光的老人,太极拳打得好,没得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怎么就说走就走了?
看来三叔讲得对,二爷的自裁,一是叫谢警官死了心,就此放弃追查他父亲的死因,眼下给网络炒得热闹的和氏璧风波,就能风平波息;二是叫思诚承担起保管和氏璧的家族责任,不给金陵卞氏丢人。果不其然,谢警官查不下去了,像无头苍蝇四处碰壁;思诚也不再讲和氏璧交给国家得了,而是去银行签了字,加入三人小组。
这是二爷的一个骗局。他在走之前,说不定已经把和氏璧给了思诚。也就是说,二爷非但不信任你思伍,也不信任三叔,认为只有思诚靠得住。思诚叫了三叔一起去高淳找他思伍,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在高淳老街吃饭时,卞思伍就这样想了。三叔只知道生他的气,扭头看别处不看他,认为他跟戴氏兄弟串通,把东西藏起来了。思诚有脑子,相信那段录像,相信他说的话。那天思诚肚子不好,才吃了两口,就要解手去。小饭馆里没有卫生间,只好到街上找茅厕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卞思伍起了疑心,悄悄把思诚扔在凳子上的皮包打开,从里面拿了他的钥匙包包,塞到自己的裤袋里。
瞅个空子去他家一趟,说不定就能找到和氏璧呢。
没想到二爷事先有吩咐,叫他的大儿子卞正康在他走后,把东西交给思诚。思伍站在二楼的石柱旁边看到,那是一个用黄布头包住的东西,方方正正的,装在一个牛皮纸的纸袋里。
思伍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连拎纸袋的是麻绳儿,也看得出来。
于是他就暗地里跟踪思诚,看到他去了一趟公安局,看到他跟月萍两个人一起吃馆子,看到他送了月萍回家后回到自己家里;也看到他走到哪里,就把那个纸袋子拎到哪里。他是每天下午两点钟要去人家家里给人家小孩辅导奥林匹克数学,但愿他家的门锁没换掉。
果然,思诚两点钟从楼洞里走出来,开了梧桐树底下的车子,朝小区大门驶去。
最好等一刻钟的时间再上去。
说不定思诚忘了什么东西,回头来拿,就给撞上了。
安蕾扑哧笑了,两颊有了甜甜的酒窝。头发也做得好,散乱得有味道。安枘问她笑什么,一面拿手掌扶她的腰。安枘就是那个男孩,网上的名字叫少女杀手。下一站就下,新街口上来的人还蛮多,把他们挤到里头去了。安蕾拉住安枘的手,往车门那边走。
“看得出来,我爸我妈都喜欢你,你爸你妈都喜欢我,我们两个对调下,你去我家住,我去你家住,就皆大欢喜了。”
“我回去跟我爸我妈讲,你回去跟你爸你妈讲。”
“以后考大学你考什么学校?”
“你要考哪个学校,我也考哪个学校。”
“我去读塔里木农业大学,走得越远越好。”
“那我也去塔里木。”
“我才不要你跟在我后头当跟屁虫呢。”
出了地铁站,从梧桐树底下走。进了公寓楼小区,上楼开门。安蕾叫安枘也光脚丫,凉快。这会儿,她父亲正在人家家里给一个女孩教奥数呢,两个人就在父亲的书房里找那个东西。
安枘古文好,那本乙种堂谱上的繁体字,没一个不认识,没一句不理解。显然堂谱上讲到的那个宝,就是网上正闹得沸沸扬扬的和氏璧。眼下那个宝肯定在父亲手里;以前是二太爷保管,现在是父亲保管。二太爷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把那本堂谱跟那个东西,全交代给父亲,由父亲替金陵卞氏家族保管。
书柜里果然有一样东西,给塞在最里头,外面拿一套美国出版的英文版俄罗斯数学书挡住它。外面包了一层黄绸布,里头是一个黑木头盒子。那个东西,应该就在这里头。
怎么打开这个盒子呢?
要不要拿榔头来砸?
不然拿锯子锯?
拿到了和氏璧,我们今晚就往塔里木那边走。
还是安枘聪明,给弄开了。
怎么这里头是一个木头玩意儿?出鬼了。
这东西还能播音乐?
这不是《小白菜》吗?
听完这段凄凉哀婉的音乐,女孩男孩忙把这东西收起来,物归原处。这会儿口渴了,要吃雪糕,没心思找和氏璧了。一起看碟片,看《欲望都市》,看到第三季了,就坐在地板上看。
“人家是爹死娘嫁人,我们家是爹没死娘要嫁人。”安蕾说。
“你的娘比你的爹有意思噢。”安枘说。
“我的娘请你吃了同庆楼,你就讲我的娘好;待我的爹请你吃了马祥兴,你就会讲我的爹好。”
安枘把自己的雪糕递给安蕾,替她解方格衬衫的方纽扣。
安蕾一甩手,将手里的两支雪糕都扔出去,扔到落地窗帘那边,两只手抱住安枘的头,亲安枘的嘴。碟片里头的凯莉,也在亲她的新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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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思伍暗自庆幸,多亏多等了一刻钟,才看到思诚的闺女走过来。冒失上去的话,就给撞上了。于是又躲到大树背后朝那边看,那女孩一面拉住一个男孩的手,一面一起说说笑笑走进楼门洞。
一直在梧桐树下乘凉,等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女孩男孩出来。那个纸袋就在思诚屋里,进去找肯定找得着。思诚的钥匙包包里有六七把钥匙,挑到第二把便将安全门打开了。
他家住五楼,502室。
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门。
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应门。
可能两个娃娃在里屋呢。
假如给女孩看到了,就对她说,你爹叫我过来拿一样东西,就说拿纸袋里的那个东西,拿到手再说。想到这里,就心一横,把门钥匙插进去,一旋就开了。
有声音的那个房间关着门,蹑手蹑脚走过去。拿耳朵贴着门细细听,听到里头有电视机声音,有娃娃说笑声音。先去书房瞧瞧,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摆着那个牛皮纸的纸袋子,那是细麻绳编的拎带儿。书架上面没有那个黄布包包,就开了底柜看,一个一个看。打开第三个底柜时,发现外面的几本精装书有点乱,好像给动过。抽出中间一本,就看到了藏在里头的那个黄布包包。
赶忙把它拿出来,顺手拿一张报纸包住。
拿上这个东西,蹑手蹑脚往外走。
先开门,后关门,楼道里头没有一点儿声响。
下了楼,出了楼门洞,没碰到一个人。
从小区后门出去,免得碰上思诚。现在这个时候,他该回家了。
东西到手了得沉住气,走马路往边上走,别给车子撞了。走出小区往南走,走到鼓楼公园里头,坐到一个长椅上,四下里瞧了一瞧,没有一个人。
于是揭开报纸,揭开黄绸布,里面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紫檀木盒子。这盒子全是榫头卯眼,没有一个洋钉,蛮讲究的呢。盒子外头有两个圆形的小旋钮,像两个卡通眼睛。旋了两下,知道能打开。
打开盒子瞧一瞧,就给宗天佑打电话。
怎么做这笔生意得考虑下。二百万不是小数目,人家拿到你的东西,立马把你做掉,一分钱也不花,东西就到手了。兴许他就没有这么多钱,就是哄你拿过去给他看,然后把你做掉,把你剁碎了送到垃圾车上,送到垃圾车间,生产沼气去。
幸好自己手里有一把枪,钱不到账,东西就拿回来。
把左轮枪拿出来,姓宗的会怕。
盒子给打开了。
怎么这盒子里头是一个木头玩具?没有和氏璧!
二爷玩什么鬼名堂啊?
王嘉怡跟荀逸中还在饭馆里闲聊,讲出书的事讲得起劲。偌大的散席厅,只留下一个收碗收筷的女孩,笔直站在收银台那边等候客人吩咐。王嘉怡认识香港三联书店的一个组稿人,电话打过去,那人说写家谱的书肯定要,没有教授头衔也会要,就看作者写得如何,其立论、文字、思路是否有学术价值。荀逸中写的家谱学书稿,摞起来比他的身高还高出两公分呢。
赶紧抽一两个样章给人家传过去,现在就传。
偏偏荀逸中传统,只用毛笔字写书稿,屋里头没有电脑,也没有书稿的电子文件。
怎么办呢?
把原稿寄过去寄丢了就麻烦了。
干脆拿手机把它拍成图片,传图片过去省事。
荀逸中的手机没有拍照功能,王嘉怡的有,但手机快没电了,回去拿充电器充了电才能拍。她的屋里还有数码相机,拿数码相机拍效果更好。赶忙埋单走路,荀逸中掏钱包掏得快。
赶忙出去打的,两个人一起钻到的士里。
进了屋子,不但给手机充电,也给相机充电。
“荀老师,你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喝红茶还是喝绿茶,喝绿茶搁不搁糖,搁方糖还是搁冰糖?”王嘉怡客气周到。又叫荀老师拿手巾抹个脸,不然去冲凉房冲个凉也行。冲个凉多爽,这大热天热死了。
荀逸中拿手巾抹了抹脸,闻了一闻手巾上的香水味,感觉沁人心脾,心里涌起波浪来。
王嘉怡在玻璃窗内冲凉,看得出她的苗条身影。只看了一眼,便赶忙回到客厅里,坐沙发上看一本印刷精美的女性杂志。王嘉怡盘了头发出来,露出白皙的长脖颈,穿一身蕾丝内衣,问荀老师这绿茶好不好。
王嘉怡自己喝冰镇的石榴汁,也坐到沙发上,继续跟荀逸中闲聊。荀逸中不是看杂志上的女模特儿,就是看茶杯里漂浮的茶叶。这会儿他脸也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无地自容,最好赶紧走,不知充电要充多长时间。
“待荀老师出书出了名,我给荀老师写传记,也沾点儿荀老师的光。”
“嘉怡姑娘……呵呵……唉唉……嘿嘿……”
“怎么啦荀老师,你脸上还在出汗,是不是冷气打得不够低?”
王嘉怡再次叫他去冲个凉,拿温水冲一冲身上就舒服了。荀逸中站起身子,打算告辞。
他已经老了,不是年龄上的老,而是心理上的老。现在脸上有了皱纹,背也驼得厉害,而且牙齿不好,七翘八歪的,难看死了。也就是这个女孩把自己当学者看,尊重他的家谱学研究,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白痴、傻子、书呆子,自说自话,只知道看书写书,明白自己成不了气候,不敢把书稿拿出去。算了算了,出不出书无所谓,也不图名,也不图钱,没必要这样折腾一回,只是辜负了嘉怡姑娘一片好心,不好意思。
荀逸中犹豫的时候,被王嘉怡连推带搡,给推到冲凉房里。
且给他解了黑领带,解了衬衫纽扣,解了西裤的皮带扣,把他的衣服从他身上全脱掉,他居然像乖小孩一样随她摘。
隔了二十五年,才跟女人有肌肤之亲。
竟是这么年轻水灵的姑娘!
荀逸中找水蓉表妹,找了二十五年,就在聚宝门外的长干里,就是找不见。
即便找见了,也是物是人非,水蓉早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