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过最后一道湍急的溪流,抬头看见岩峭上铺展一片的红景天,峭壁阴影下黪灰色的山道像一根废弃的绷带缠绕在山间。昆仑山中这条人与野兽共走的山道被采玉人称为“狼道”。
狼道的终端有一处孤零零的岩石,岩台上有一具动物的骸骨。据说,在20世纪初期,每到秋末冬初季节,会有成群的狼结队下山,常发生采玉人的驮队受狼群袭击的情形,于是,有人将射杀的狼的尸骸拖到隘口醒目的地方,用以恫吓狼群。但在其他季节,狼一般结伴而行,或像孤魂野鬼一样独自在山间漫行,而失去伴侣的孤狼性情乖戾,常会在山间无端地发出凄厉的嚎叫。
在昆仑山中,狼并不是兽中之王,无论棕熊还是野牦牛,狼都会退避三舍,但狼仍是这山中嗜杀成性的凶猛动物。在上个世纪雪豹消失踪迹后,狼就成了山中的主宰者。
以往,每到九月采玉人出山的季节,都会遇到人与狼狭道相随的情景,如果是一只狼或者结伴而行的两只狼,驮队和狼保持一定的距离会相安无事,即使是一头掉队的驴,狼也不会轻易地攻击,在狭窄的狼道上,一头驴为了求生,本能的自卫都会让狼掉下百丈悬崖。在近几十年内,山上的气候和生态环境已不如从前,狼会因逐寻食物来源而迁徙于昆仑山区,狼道上已极少见到狼只,即使在生态环境较好的低山区,也很少发现较大的狼群落。
在采玉人的驮队经过的山地间,海拔3000—4000米的荒漠草原,野生动物旱獭出没频繁,草丛中时而可见灰尾兔,还有结群活动的雪鸡等野禽,偶尔会发现一只孤狼,表明20世纪中后期以来昆仑山区狼只锐减,已经无法形成群落了,这对于昆仑山物种的多样性和自然界野生动物生态均衡都会产生负面的影响。每个牧羊人都不愿意见到狼群,同样,牧羊人经常也会因草场遭到破坏感到懊丧,因为成倍增长的旱獭已经危及到草原载畜量,尽管山上翱翔着旱獭的天敌——山鹰。
过去,牧羊人在山间转场时,路途中总会有行动迟缓的羊只脱离羊群,经常会有一两只狼尾随着转场的羊群。每到秋末季节,狼会跟随羊群到山谷中的秋牧场,有时为了掠取食物会追随羊群到村口。秋末季节的狼很贪婪,它要为过冬储存能量。昆仑山区的冬天气温最低可以达到零下二十多度,狼要在洞穴中耐心地等待着第二年春天的来临。狼和棕熊不一样,在最寒冷的季节棕熊进入冬眠状态,而狼却要拖着一条尾巴在风雪谷地间寻觅食物;在凹陷的地槽河谷地段,溪流石畔总会有零星的岩羊,这也就成为狼的狩猎场。个体较大的公狼健硕的躯体长达一米五,捕捉岩羊后会饕餮一餐,然后,将撕裂的岩羊拖到深凹处并用雪掩盖,在猎捕不到岩羊的情况下就靠冰冻的肉块维持生存。
山里的野生动物经由狼道下山是一条捷径,采玉人选择这条只有野生动物才敢行走的通道,是因为只有这一条道可以直接攀登阿拉玛斯矿,如果有其他的道路可供选择,这条路也就不会延续到今天,更何况山里出产美玉的矿床没有一处不是在最危险的地段。
谈起这条狼道上采玉人伤亡的情况,驮工们个个噤若寒蝉,他们只肯讲述自己亲眼目睹野生动物坠崖而亡的惨烈景象。年龄稍长的老驮工至今还记得二十年前,入山行至狼道时,看见一只牦牛失足跌落悬崖,狼道上的牦牛群齐声哀嚎,声咽群山,那种场面让所有在场的驮工为之感动落泪。
狼道是一条单行线,脚下的每一个落点都是采玉人磨出来的,岩面上的挠痕和深浅不一的石窝是野兽和毛驴踩踏出来的,在不足尺宽的狼道上,千百年来不知过往了多少的生灵。
每头毛驴都是驮工连拉带推逼上狼道的,几乎在同一时刻,毛驴安静了下来,不再像山谷间那样行为散漫。毛驴在狼道上都没有了倔脾气,在生死关头,我看到了驴沉稳冷静的一面。手搭在毛驴身上能感觉到收紧的肌腱在弹跳,毛驴的四肢在打颤,眼睛望着险峻的崖壁,躯体紧贴着山石,缓慢地向前挪动四肢。只有那头十三岁的“懒汉”显得比较从容,步距如常,轻提缓落,毕竟,这条生死之路它已经走了十二年。当我走过只容一人侧身面壁的几米险境后,冰冷平滑的岩壁给我的感觉,像是亲吻一具僵死万千年的玉人的面庞。
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有人将“阿拉玛斯”解读为“金刚石”,在整个昆仑山系中,只有阿拉玛斯矿所产的羊脂玉具有最美的光泽、最纯正的色彩、最坚硬的质地,这里面也内含采玉人拼着九死一生采得羊脂玉的勇气和精神。
草原上的狼惯走僻径,昆仑山中的狼没有僻径可选择,只有险道,一条不足尺宽的小路就是狼的“官道”。壁立千仞的山谷是山峰的共鸣箱,空谷中的狼嚎被风捎带到很远的地方,它表达了自然界中山与风对生命的理解。
时值九月,气温骤降,阿拉玛斯矿的采玉人不敢稍有迟缓,匆忙相继下山,一旦雪封狼道,其后果可想而知。
悬崖下的砾石滩排列着动物的骨骸,这种死亡的陈列方式令每一个观望者毛骨悚然。
驮工们有句格言:“狼在狼道上不猎食,采玉人在狼道上宁舍玉”。
经狼道输送到山下的羊脂玉,少有超过一百公斤重的,即是最慓悍的驮工,背负三十公斤玉石经过狼道,也被认为是最大的限度,因为在近两公里的狼道上,仅仅只有三处可供驮工用来歇脚的地方。因此,自古以来阿拉玛斯玉矿所产的羊脂玉都被分解成小块;也正因为在玉矿作了精细的分解,去掉了皮表上所有的杂质,运往山下的羊脂玉都是精品。
在这条狼荒的山道上,意外的险情也发生在狼身上。十年前,阿拉玛斯玉矿的采玉人发现一只倒伏在悬崖边的幼狼,用绳套将这只狼拖出险境,幼狼没有挣扎,生死边缘动物求生的欲望已超出对人的恐惧,从此,这只狼开始寄养于人的生存环境。
拯救这只狼的采玉人至今记得,脱离险境的幼狼形体枯槁,已经不能站立,它睁着一双求救的眼睛。采玉人从山下驮来一只羊,宰杀后用来调养受伤的狼。在平日,山里人憎恨狼伤害羊群,为此,狼受到猎人的捕杀,但不知为什么,面对一只濒死的幼狼,人们的观念瞬时间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人性的怜悯,竟默许牺牲羊的生命去拯救羊的天敌。采玉人认为值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采玉人在山上的日子和这只受伤的狼一样,为生存而采玉,每个采玉人的身上都留有不同程度的伤疾,而且也都亲身体验过受伤后孤独无助的痛苦。
采玉人每隔十天半月会伫候在崖畔迎取驮工从山下送来的给养,他们会很亲昵地抚摩运送给养的毛驴,除此之外,他们对动物的感情都移送给了那只幼狼,为幼狼垒筑的石窟,成为采玉人聚集的地方。为了这只狼,采玉人在山间捕捉旱獭。靠近河水的地方,采玉人会使用以水灌浇的方法捕捉旱獭;但如果旱獭洞穴很深,需要耗费很大的体力,最简捷的方法是以燃烧枯草烟熏的方法。这些方法采玉人是很熟练的,在以往大雪骤降的日子里,粮食断绝,采玉人就是靠着捕捉旱獭维系生命,走出险境,得以逃生。
那只幼狼伤口已经痊愈,阿拉玛斯矿采玉人下山之际,狼尾随至狼道,它并没有跟采玉人的驮队下山,那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代表野性,不管它是否懂得人的恩赐,也不管它后来的命运如何,玉山上人和狼的分野就在狼道。
脱离狼道,凝重地回望,我看到恍若生死分界的狼道,怀疑自己并不曾走过,这真是一条血色的通道,让人炽烈地感动。但在高耸的岩峭上,又看到了一片红景天——无论从各个角度——所有的紧张、惊险都收在了这片最后的红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