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村,因河水中所产玉石俗称“山流水”而得名。
流水村地处昆仑山北坡逆温层地带,谷地较为平缓宽敞,自然环境适宜人类生存。谷内半山腰分布着史前人类居住的洞穴遗址,从洞穴高于谷内河岸阶地的距离推测,史前谷地河流的水平面接近洞穴下缘的阶地。洞穴依山开凿,毗邻同一水平线位置。在流水村一带,山居建筑呈现出不同时期营造方式及特点。洞穴型居室开凿于黄土堆积层,具有粘土性的黄土层颗粒较粗。洞穴系掏挖而成的拱形居室,进深两至三米不等,洞穴口朝向东南,古人在凿挖洞穴时可能已考虑到采光及抵御冬季寒风侵袭的因素。
洞穴内烟熏痕迹十分明显,表明古人于洞中炙烤食物,并藉以取暖驱寒。洞穴区可见残留的动物骨骼,杂有少量野生动物骨骼,所表露的迹象似具有古人由单一狩猎转向畜牧阶段的特征。这一类洞穴在海拔四千米的谷地均有发现,以流水村最为集中,有可能是古代同一部族的聚居区。
洞穴里没有发现石器时代遗留下的石器物,只在一个洞穴里散落着几块次棱角喀瓦石,与河道中天然喀瓦石形状相仿,偶见三件玉石残片,但都不属于石器时代的打制工具。洞穴区尚混杂有近代遗弃的杂物,如陈旧的破碎毛毡及损毁的铁钎,说明洞穴延续使用时间久远,因此,以往对此处洞穴开凿的断代有不同的猜测。但距此不远的台地新近发掘出距今三千年前的古墓群,分析洞穴有可能是当时古人的栖居地,因为古墓群不可能于短期间内形成,当时必然存在居留时间较长的聚落,而早期山区的居所只能是开凿洞穴,它们之间有着直接的关联。结合古墓群中出土青铜器皿及玉饰品考虑,可以证实曾经居住在流水村的古人已掌握冶炼技术,以及开采玉石、琢制玉器的技艺。据此,流水村洞穴最早开凿的时间不会晚于青铜器时代。
自地质第三纪以来,受地质构造作用,昆仑山中段山地逐渐抬升,呈现出南北向多处大的断裂带,流水村所处的山谷地带即是受断裂带冰川运动形成的沟谷。冰川雪融水携带山中崩解的块状玉石汇聚于流水村谷地,形成一道狭长的次生玉石矿床。流水村所产的玉石“山流水”受河水搬运过程中的磨蚀作用,呈次棱角状,因其质地为羊脂玉,且经河水磨蚀皮表杂质,成为和田玉中特殊的一种类型。一般而言,山流水块状体积较子玉要大,且形状比山料规整。历代输送中原的和田玉或有取自流水村的山流水,但山流水产生河段在古代或称为“白水”,为克里雅河上游主要支流,故克里雅河产山流水一直浸没无闻。
清末民初之际,京津玉石行业采山流水作为“玉等子”——即用来作为品衡玉石的标准器具,一时成为内地玉石商贾集中选购的玉料。此后十数年光景,克里雅河上游产出的山流水大量地被输运出山。至1911年,于田县发生鼠疫疫情,蔓延全县,流水村亦为疫区。疫情持续到1915年,当时的新疆省政府聘请英、俄医疗队前往疫区诊治疫疾,但当地民众对英、俄医疗队存有戒心,并未接受治疗,最终民众采用维吾尔族传统医药祛除了历时五年之久的疫情。于时,驻和田地区的英、俄商人伺机随医疗队进山,趁鼠疫造成人心惶恐,村民求医治病之危,以低廉价格将村中数代积蓄的山流水收购罄尽。据说,英俄商人运输玉石的驮队首尾长达百余米,于山下分销各处,利市数十倍不止。
近百年间由于气候的变化,昆仑山山区冰川雪融水流量减少,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后受日趋干旱气候的控制,克里雅河上游径流量骤减,河道日渐窄浅,山流水日渐稀少。尽管如此,每年值夏秋洪汛季节仍有山料随湍急的山洪渲泻而下,但块状较小,磨圆度差,多呈棱角状。随着玉石市场的繁兴,盛产山流水的流水村又受到玉石行业的再度关注。近几年来,内地的玉石商贾频繁出现在流水村,先是藉收购山料的名义,采买碎屑块状的羊脂玉,进而要求村民将棱角尖锐的玉料人工打磨成次棱角状,运往内地以山流水售出。其中块状较大的羊脂玉经玉石商贾之手予以化学染料着色处理,人工沁染后充做天然子玉行销市场。所有这些,流水村人家浑然不晓。
流水村每户人家都和玉石有不解之缘,一般人家生活来源以畜牧、种植、采玉三部分构成。各项经济来源所占的比例也不尽同,习惯以放牧、种植为主业,兼从事与玉石相关的劳作。前者作为生活的基本来源和保障,后者作为改善生计的手段。
传统意义上以玉石维持生计的玉户主要生产内容包括采玉、运输、加工三个方面。采玉人须具有一定的攻玉技能和寻矿的经验,属于基本固定的少部分人;大部分男性村民都做过往来山中运输玉石的驮工;玉石作坊则是近几年重新置办的,以砣机打磨“碴子玉”为主,有条件和能力兼做三项生产的玉户在村中不多见。每户人家都能合理地安排农时、放牧季节,并不耽误和玉石相关的劳作。村中至今没有专一经营玉石的商贩,这可能是受畜物为主传统观念影响的缘故。村中事无大小,绝少发生詈骂、斗殴现象,人心向善,风气翕然。
山村中半地穴式居室曾是流水村主要的居所。这种居室要比想象中久远得多,可以说是从半山腰洞穴居室向谷地的迁徙,或者说是漫长时空里的一种延续。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它反映了古代流水村生产方式的渐化过程,由狩猎、放牧转而农耕劳作,选择适宜种植农作物的环境开发梯田,并靠近农田构建长期固定的居所。
半地穴式的居所大都筑建在厚积的黄土台地上,大致按照所需要的居住面积由地表向下深挖约一点五米的坑框,除保留隔墙之外,按布局留下炕台及摆放物件的土台,然后于地表垒砌墙垣,上覆横木及草层,外敷泥土。这一变化的特殊意义不仅在于生产方式在改变,同时,也由聚居洞穴转向分散居住的格局,当然,也可以称之为扩大了的聚居区。
村中尚有少数的夯土版筑式房屋建筑,其建造方式一如山下绿洲民居,时间较晚。虽然住宅条件改善,增加了农耕田亩,但村民依然延续半耕半牧的传统生产方式,采玉人家仍在每年五月入山攻玉。传统的、半封闭式山村的生活节奏犹如往昔,甚至是我喜欢的那种劳动之余充分享受散漫的自由。
三年前,我在昆仑山岩漠地带考察遇阻来到流水村。人从缺氧的高山下来,连行走的步履都是滞缓无力的,我倚靠在地窝子旁的土墩,望着正在烤制馕饼的女孩,抬起手来指着馕没有说一句话。女孩双手递来一张馕饼,她提着茶壶站在一边,不停地向茶碗里续水。我吃得很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吃饱,那是我进食最长的一顿野餐。
此次来到流水村,我随身带着为村里人拍摄的照片,女孩们认出了照片上的肉孜罕,她们没想到我还会再次来到昆仑山中的这处偏僻山村。当我拿着这张照片仔细端详肉孜罕时,她的那双眼睛依然像三年前一样纯朴善良。人生相识,很多类似的场景,因为习以为常而被淡忘,往往一件细小的情景或许会沉在心灵深处让人惦记。也许,我初识肉孜罕时的模样,在她的眼里是闯入她生活中的离奇的事情,而我也是如此,在她自然的举止中看到内心流露出的善良。
我总认为山里人的心底不轻易改变,就像身后的昆仑山一样值得人依赖。人记住别人,要在心里当成一件事,在昆仑山中就是如此简单。
相隔三年,景物变迁,山谷坡地间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抗震安居房,流水村村民相继迁入政府为山区居民建造的新居。我来时恰逢肉孜罕婚后的第二天,再次偶然的相遇,我为她拍摄了一张结婚照,记录下肉孜罕新婚后幸福的表情。山里的女人们只能在镜子里看自己的容貌,一张普通的照片,对山里的女人具有神秘的诱惑力,那些年迈的老人唯一的照片出现在身份证上,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拍摄照片的机会,即使下山到县城也没有想到要走进照相馆里。
我以为,摄影师镜头中的景像就是自己想追求的,并且也在随着视觉中的事物经历着,能引起自己极大的兴趣,那种激动有时连浑身的毛发都会竖起来,下意识地按动快门,能看到的景物犹在,而内心的感受已在瞬间闪过,一刻间,带着情感的场景已变成历史,所记录下的不再复原。
村中尚未搬迁的人家似乎很珍惜即将离开旧宅前的光阴,尽管他们对新居十分满意,却并不急于入住新宅,那种莫名状的心理,凭我的感觉,就像女人用手里的羊毛捻制毛线一样有条不紊,神情表露出对旧居的牵系。独自走在村落中,我镜头前的女人依然在梳理着羊毛团,平面的视角,些许还能满足我的视觉空间,但真正打动我的已变成记忆,印刻在我内心深处不能抹去。她嘴角上的一丝微笑和忧郁的神态可能天天都如此,也可能不再重复,瞬间感知的义涵,是她生命的积蓄被另一个女性突然发现,逝去而记录在心中的东西叫永恒,永恒的东西,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一生中不会再现。
摄影师不是创造生活的人,他们往往将生活作为创造美的源泉。镜头中聚焦美的瞬间,瞬间的定格所表现出的美,让生活变得流光溢彩,并臻于完美,几乎所有的摄影师都在寻求这种美,在追求美的同时逐渐具备了对美的理解力。当然,摄影被视为艺术门类时,抽象的概念逐渐替代了现实的具象,理性化的景物超越了生活,从而使那些优秀的摄影师在完成一幅作品时,祈求于神灵的庇佑,于是,摄影师的精神世界被神化了。人们经常会发现,在那些制作精美的橱窗中展示着一幅幅神来神往的空茫的图片。
摄影艺术对我而言,至今仍是一个陌生的或者说是一个浑沌的词汇,如果说是稍有理解必然是先有生活,才能谈得上表现生活,再现和升华生活终究是有限度的,真实的纪录最容易做到——如果不附加创作的意识。摄影师所表现的不是自我,而是被拍摄的景物,那个自在的真实才是需要摄影师为之揿动快门的。
自从考古队在流水村发掘古墓,村里人都十分关心沉睡古墓中的人和他们的关系。因为考古发现与他们从祖辈们那里听来的传说不太一样,为此,有的老人甚至感到恐慌。流水村的孩子们则不同,他们目睹了考古发掘现场,见到我时,手里捧着采集来的石片,在许多的石片中,居然还真有两枚细石器时代的刮削器。
十一岁的美丽克姆和她的妹妹从河滩上捡了一小袋河卵石,这些卵石有核桃大小,她们已经捡了很多,在自家的院子里堆积起了一座小山。据美丽克姆的母亲说,这些卵石是美丽克姆的爷爷诵经时用来记数的,当累计到一定数目便会将这些卵石带到祖先的墓地,在墓穴表层四周围成一道圆圈,这种祭祀的方式已经延续了千年之久。
我注意观察了这些卵石,其质地主要为白云石、大理石和因氧化铁侵蚀作用带有赤褐色彩的卵石,内中还有乳白色的蛇纹石,美丽克姆特别喜欢这种白色的卵石,因为它们很像白玉。
这些卵石中可供欣赏的和子玉相仿。而且村里人历来偏爱挑拣白色卵石,从所选采的卵石质地、颜色来看,是和他们鉴赏玉石的标准相近的。
临近秋收的季节,山地间的青稞一片金黄。这是流水村妇女们忙碌的时节。山里的采玉人也正陆续下山,一年之间时序轮替,终于又盼到阖家相聚的日子。在这道山谷间,除了流水声,一切都显得平静,特别是村前那座带有古典风格的石头城堡,让人仿佛回到儿时的童话世界中,内心中倏然感到温暖,我似乎理解到村民依恋高山流水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