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末读点美学(文化周末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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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美感,来自何处(2)

三、美在主客观统一

美在心?美在物?这样的问题也困惑着我们古代的智者,他们给出另一条思路。王阳明在讨论山中花树的美感时说:“你未看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苏东坡在思考沁人心脾的优美琴声从何处而来时,有诗曰:

若言琴上有琴声,

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是呀,空谷幽兰无人赏,寂寞地开花,寂寞地凋零,这是大自然中每天发生的事情,谈不上美与不美的事儿。悠扬悦耳的琴声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说琴声就是琴自身发出来的,那么琴放在匣子里为什么没有优雅的琴声呢?如果说琴声是从指头上发出来的,那么为什么不能从指头上听到美妙的旋律呢?琴声来自于妙指对妙琴的弹拨,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但是美学家不会满足于此,他们要探讨深奥的美学理论。

我国著名的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借用苏东坡这首《琴诗》来建构、解释自己的美学理论——美感在于主客观的统一,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觉。朱光潜认为,说琴声在指头上,是主观唯心主义;说琴声在琴上,是机械唯物主义。琴声既来源于琴——琴是琴声产生的客观条件,又来源于弹琴的手指——妙指是产生琴声的主观条件;所以,琴声是主客观的统一。朱光潜把琴声比作美,认为美既不全在于客观,也不全在于主观,而在于主客观相统一的关系上。

朱光潜这段论述说服你了吗?我们说琴,他说客观;我们说弹琴的手指,他说主观;我们说手指拨弄琴弦,他说主客观统一。这是美学论证经常采用的一种路数,我们要对其警惕。手指拨弄琴弦,我们尽得其意——可以想象一种弹琴的场景;但是主客观统一,我们不知道能想象什么,我们不是特别清楚主客观统一意味着什么。同理,说“琴是客观,弹琴的手指是主观”,这里有一种模糊不清、曲折奇怪的过渡。

不过主客观统一说,的确是对客观主义美学理论和主观主义美学理论的一种回应和反驳。

为了进一步说明主客观统一的是什么,朱光潜借用一个心理学实验来阐发:

上面的六条垂直线,我们可以看成是三根柱子——AB柱、CD柱、EF柱,而且似乎这三根柱子离我们较近,而B与C以及D与E所围成的空间则看成背景,离我们较远。

由此心理实验,朱光潜认为:把六条垂直线看成三个柱子,就是直觉到了一种形象。它们本来同是垂直线,我们把A和B选在一块看,却不把B和C选在一起看;同是垂直线所围成的空间,本来没有远近的分别,我们却把A、B中空间看得近,把B、C中空间看得远。由此得出结论:“我的情趣和物的姿态交感共鸣,才见出美的形象。”后来的美学家进一步阐发这种形象的直觉理论,认为审美的奥秘,存在于主客体之间产生的第三物——审美意象。即,观看者是主体,六条垂直线是客体,审美意象即三根柱子——这是由主客体两者互动共生的产物。

关于主体、客体这些理论词,我们先不去管它,这里的问题是,主客体互动共生的产物——审美意象,是由谁欣赏,这个欣赏的过程是不是还要有一个中介第三物?如果这样,就要产生无限多的中介第三物——审美意象,那么我们就会永远处在寻找“第三物”的状态,也永远达不到真正的审美状态,显然这在逻辑上有一个无法解释的困境。

四、美感,编织于生活世界

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那是一个美感世界,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玫瑰花”和“美感”是怎么连在一起的?玫瑰花的美是怎么来的?谁赋予事物以美感?

其实我们如此这般提问,就把问题推向了不归之途:事物在一边,美感在一边,我们怎么把事物和美感黏在一起的?黏合剂是什么?

还是让我们先不提问,更不急着思考问题的答案,看看日常生活中的实情是怎样的。你送你喜欢的人一束玫瑰花,而不是送一束狗尾巴草,为什么?玫瑰花是一种蔷薇科植物,狗尾巴草也是一种植物,但是你送的是玫瑰花而不是送蔷薇科植物,你送玫瑰花是送美丽传达爱意,这一点你与你喜欢的人都能感到;你送狗尾巴草,也不是送一种植物而已,可以想象,如果你送狗尾巴草给心爱的人的结果——被骂被打甚至断绝来往。

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时而花团锦簇、时而凄风苦雨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中的事物带着各种价值向我们显现,构成我们生活世界的不是洗去美丑的赤裸裸的事物。我们看见西施走来,翩若惊鸿,而不是看见一个如此这般的几何形状在移动,然后把美附加在这堆几何形状上。我们不是先看见一块黑色的球幕,上面有很多小亮点,我们直接看见璀璨的星空。

我们人类生活在草木扶疏、风花雪月的世界上,在人类还未出现的时候,草木、日月、山川就已经存在了,但不是扶疏的草木,不是明媚的春光、壮丽的山川,当然也没有凄风苦雨,这些都是人类感到的美好和凄凉。但是,这些美好和凄凉却不是人类任意附加到草木、日月、山川上去的,我们并不是先看到一个干巴巴的赤裸裸的事物,然后再把善恶美丑这些标签贴邮票似地贴到这些事物上。

退一步想,就算我们人类有本事可以把美丑贴到事物上去,我们还可以问:美的世界的“蓝图”在什么地方?我们要把美贴到玫瑰花上,贴什么呢?如果要修补一辆自行车,得先要知道不坏的自行车是什么样子,才知道如何修补。现在我们要修补这个世界,使之变美,那么,你知道一个“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反过来说,如果我们说美的世界的“蓝图”就是世界之所是,就是世界本来的样子。那么,既然世界本来的样子是一个美丑杂陈的世界,我们干嘛还要去贴美丑的标签呢?看其本来的样子不就可以了吗?

一个模特很美。有人问:模特的美在哪?有人回答:美是模特自身的属性;有人回答:美是我们自己心中所想,把自己心中的美加在模特身上的;有人回答:美是你与模特的主客观交融。如果持模特本来属性说,分析来分析去,是研究模特的比例或基因,进行尺寸丈量或者组织切片,最后也许找到了所谓的美的比例,但这比例放在他人处并不奏效——甚至会东施效颦,或者最后找不到美的属性——模特与常人的生理构造基本相同。持贴标签说的,认为我心中有美,把这美贴到模特身上,可能先把这个模特的X光片拿来,然后再把身体、步态等一点点地贴上去。这里出现的问题是根据什么贴呢?根据模特本来的样子,把这些贴上去?

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告诉我们:要么世界原始状态本来就是有美丑的,要么这个世界没有美丑。而且如果这个世界是无关美丑的,我们无法把美丑贴到世界上去,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要贴什么。其实我们在“贴”的过程中,是羞羞答答地“贴”,先把世界还原成一些没有美丑的、没有价值的事物——赤裸裸、干巴巴的抽象事物,然后再凿补美学、伦理学等一些价值,在凿补的过程中,却把我们早已看到的、世界本来就如此向我们显现的美和善贴到这些抽象的事物上去,其实这些东西一直在指引我们,虽然我们暗中知道,但是我们却不加承认或者有意遗忘了。

我们反对美在物,也反对美在心,同样反对这样两种主客观统一的思考模式:一种是,这是一束玫瑰花,我是一个人,这个东西作用于我,在我这产生了一种感觉、一种美。一种是,这是一束玫瑰花,或者叫做审美客体,我们人是有感情、有情绪的审美主体,人们把自己的情绪、感觉涂抹在玫瑰花上,美是人附加到事物之上的属性。这几种思路其实殊途同归,都是首先区分一束玫瑰花和一个人,即一个客体、一个主体。而美就是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交融方式而已:一个是客体作用于主体,一个主体作用于客体,而无视这个世界是在有感有情有意义地向我们显现的事实。

其实这里无需思辨,只要看看我们是如何和周遭世界打交道的。一朵玫瑰花在那儿,我们可以研究它,指出这种植物的生长周期和习性;我们也可以利用它,把它作为染料或者香料;我们还可以迷恋它,沉入一种无以言表的状态。在不同的情境中,我们会以不同的方式对待玫瑰花,这是人类的实情。人类祖先或者我们儿时,对世界知道不多,事物以一种有意义的或者神秘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视野,被我们喜欢着或者恐惧着;随着人类成长以及我们自己长成大人,我们开始分析研究以至于利用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以便使我们生活得更好,这时事物会被洗去意义变成抽象之物,如医生给西施做手术时,就要无视其美貌,而把她看成一个需要治疗的生理肌体。但是我们对事物原有的那种迷恋从未消失过。准备公务员考试疲惫不堪、为研究新药尽心尽力,秋日的傍晚,我们急匆匆地赶往另一个学习班,不经意的一瞥,我们的眼睛被一团金灿灿的景物吸引,抬头仰望,在微风吹动下,几片金黄的树叶优雅灵动地飘落下来,我们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吸引过去,忘记了要做的事情,心为之一动。当然很快我们就回味过来,感慨道:“一颗好大的银杏树呀!”继续匆匆赶路,又不忘再回过头来观望一下。

这里值得反思的是,我们原来就有的那些美的、善的观念,这些观念就编织在我们的世界中,没有这些观念,我们几乎不能生活,是它们掌控我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我们掌控或认识它们,真、善、美是使生活变成可能的存在。当然生活还有许多重要事情要做,比较研究自然、探索自然、利用自然等等。但是在我们做美学、伦理学研究时,反而不承认真、善、美本来编织在生活世界中,而是学习自然科学的思考方式,先洗去所有价值——善、恶、美、丑,再考虑其可利用性。

卡西尔说:“美看来应当是最明明白白的人类现象之一,它没有沾染任何秘密和神秘的气息,它的品格和本性根本不需要任何复杂而难以捉摸的形而上学理论来解释。美就是人类经验的组成部分;它是明显可知而不会弄错的。然而,在哲学思想的历史上,美的现象却一直被弄成最莫名其妙的事。”

人为什么要琢磨美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在回答这样的疑问时说:“这是一个瞎子的问题。”

难怪上帝看见人们一思考就要笑起来,上帝在笑我们一思考就走错了方向,提错了问题。当我们对自己的思考再思考时,也许上帝会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