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请君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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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回到过去 (2)

芊芊和姚遥扔下包,跌跌撞撞的扑在何主任怀里,失声恸哭。我不一定记得今天世上发生过什么大事,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和着血泪,在郭老头的灵堂前,恭恭敬敬磕下的三个响头。

老头的遗像立在雪白的挽联下,微微歪起嘴角,似乎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前来鞠躬道别的亲朋好友。香烛青烟在肃穆而低沉的哀乐声中扶摇直上,翩翩起舞,一阵风掠过,挣扎了几下,片刻便化为乌有。人,又何尝不是一样。

“冷吗?”何主任亲昵的搓搓我的手,摸了摸我脑袋,“叫你们别来你们偏不听,看把他这小光头给冻得。”

我捂了捂耳朵:“我没事儿。您要保重身体,忧且伤身。”

“放心,我自个儿心里有数。你刚刚出院就这么舟车劳顿,要让老头知道了,非得臭骂你一顿不可。”

我鼻子一酸,含着泪点了点头。

何主任接过姚遥端来的一杯热水:“其实,到了我跟你郭主任这个年纪啊,早走、晚走,早晚得走,就图个走得清静,别瞎折腾。”

“主任,咱不谈这个成吗?”芊芊眼圈一红,嗓音都有些沙哑了,两人一边一个挨着何主任坐下,依偎在她的肩上。

“好好好。”何主任捋了捋芊芊的长发,抚开姚遥的刘海,“你们这几个傻孩子……”

北方的冷,同江南的烟雨一样,是会渗进骨子里的。老头出殡那日,下起了鹅毛大雪,风抓住每个人的肩膀,拼命摇晃。何主任给我劈头盖脑的套上无边帽和耳罩,可还是冻得我上下牙直打磕。奔丧的队伍,在城里缓缓的绕过一圈,直往市郊开去。最后的悼词是老头的儿子念的,简短回顾了他的一生。老头最讨厌开会唧唧歪歪长篇大论,我却希望,这悼词越长越好,一念完,老头就要永埋在这一片白皑皑的雪地里,没有酒喝,没有烟抽,没有人陪他插科打诨了……

漫天飞絮,咋咋呼呼的转着圈儿扑到老头坟前,不一会儿,新翻开兀自还带着泥泞的黄土已经看不到半点儿原来的颜色了。火光掩映着远处银装素裹的山涧,犹如微醺的女孩儿,双颊绯红。一把把黑色的伞,像是急速聚拢的乌云,远远望去,如同镶在一大块雪糕上的巧克力豆。芊芊和姚遥搀着何主任,颤颤巍巍的上前敬了第一炷香,回头已是老泪纵横,举步维艰,鬓角银丝凌乱,多日来压抑在心头的悲恸终于在此刻毫无保留的敞开。

我走上前,拿过一个碗,从毛衣里摸出一瓶西凤,咬开瓶盖。

“还热乎着。”我倒上一碗,“过了今天,咱爷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聚一块儿喝酒了。我先干为敬!”一仰头,温润的酒呛得我泪如雨下。把碗一摔,我缓缓的将酒洒在墓前:“老头,今儿个我就送到这了。我欠您两条命,现在还不能还,您先走着!!!这路上要是没人陪着说话解闷,您就,哼个小曲儿:新年好,新年好,穿新衣,戴新帽,吃白馍,砸核桃……”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

黄金垓下客,应是不归来……

机场还是开不了,现在又是南下高峰期,只弄到了三张K237的硬座票。临走,何主任偏要去车站送,拎了一袋吃的喝的放座位上。

“你们几个好好的啊,有空就过来玩!你们的喜酒他喝不到了,我替他喝!”

“一定,一定!”

“回吧,回吧……”俩小妞又哭了个稀里哗啦。

开出洛阳界,正值正午,不觉有些肚饿。翻开袋子,递给她俩面包和水,一个信封垫在最底下,打开来,是我放在何主任家的一沓子钱,里面还留了张字条。

“傻孩子,你务须自责。生老病死,时至则行。放下你心中的悔恨与歉疚,好好珍惜身体,珍惜生活,珍惜你身边的人……”

我把头伸出窗外,延绵的铁轨如时间一样,看不到来路,也望不到终点,会在何处拐弯,将在哪里终止,亦非我能主宰。无论是氤氲密布、步履蹒跚的苦旅,还是和风旭日、闲庭信步的踏青,尽情享受这段旅程,才不枉我们在这世间走一遭。

以悲苦始,终有快乐欢愉……

“各位旅客朋友,前方即将到达平顶山站……”

“江聆……江聆……”

我触电般从座椅上猛的一弹,莫芊芊给吓了一哆嗦:“干嘛呢你?”

“你叫我啊?”

芊芊摇了摇头,姚遥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我伸了伸懒腰:“到哪了?”

“刚广播说快到平顶山了。”

列车开始减速滑行,依稀望到了月台上拥挤的人群。晃晃悠悠的,一个声音又在我脑中响起,仔细一听,却又没了声响。我掏了掏耳朵,左顾右盼,车上的人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玩手机,况且,人家也不知道我名字啊。

“这就奇了怪了。”我偏了偏头,“我怎么老听到有人叫我……”

车晃晃悠悠的停了下来,车身一震,把姚遥给震醒了。

“是不是这几天太累,没休息好?”芊芊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怎么了?”姚遥揉揉眼,嘟囔着。

一列火车从窗边呼啸而过,震耳欲聋,我看见莫芊芊的嘴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到。这时,那空灵的呼唤再一次在我脑海中回荡,近得仿佛就在我耳边轻声细语。我蹭的一声站起身来,扭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往车门去的路已经被乘客堵了个严实,一急,我拉开窗户就朝外头跳去。

“哎,哎,你去哪啊?快开车了!”

“你在哪?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车站里窜来窜去,脑中的声音犹如隧道里的电台声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断时续,时弱时强。不知不觉中,我从地下通道的出站口走出了车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眼前仿佛有一只触手可及的风筝,可一伸出手,它又摇摇摆摆的飞高了。焦灼间,一阵刺耳的鸣笛划过耳膜,一转头,一辆轿车正迎面疾驰而来,我一惊,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车灯折射着阳光,像一群正被狮子追赶的野马,高声嘶叫着直冲我碾来。脑中一阵痉挛,如同一座沉寂了许久的火山突然喷发,一瞬间,眼前闪现出无数画面和熟悉的面容。回忆,像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一经搅动,便又浮泛上来……

“老江!”

我浑身一颤,大汗淋漓的抬头一看,芊芊和姚遥气喘吁吁的赶过来。车头离我的脸不到十厘米,好浓的一股润滑油味儿,司机正在车旁破口大骂。

两人的脸比老头出殡那天的雪还要白,上来拽着我就往人行道上拖。

我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脚下却如同踩上了一堆棉花,怎么也使不上力。芊芊和姚遥正要上前来扶,我忽觉胸中猛一阵翻腾,不由双膝跪地,大口呕吐起来。

“老江!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啊!”

我接过芊芊递来的水,漱了漱口,转身靠在石柱上,长舒了一口气。

“我先送你们回去,我有点事情要办。”

“这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办什么事?”

“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芊芊眉头一紧,“你……全想起来了?”

我无力的点了点头。

“你现在能不能走还是个问题,还见什么故人!”姚遥抹了把泪,睁着红红的眼睛。

“别哭了,再哭眼睛都要肿成核桃了。”我虚弱的笑了笑,“我已经三年没去看她了。这次如果不去,我怕没机会了。”

“那我们陪你去。”

“还是先找个地方把东西放了,休息一下再说。”芊芊抬手看了看表。

“师傅,香山陵园……”

“你那位故人住在香山呐?”姚遥紧了紧衣领。

司机大哥扭过头,看金刚似的看了我们一眼。

“嗯!”

“你以前来过这儿?”芊芊一指窗外。

“嗯!”

“干什么来了?”

“奔丧。”

这回司机大哥没有回头,只是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晨,暖暖的阳光从冰霜垂枝的树梢后伸出浅浅的触手,还未触摸到我的脸,就被碑上兀自还散发着凉意的雪掳去了大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橙色。园里,春天似乎不在服务区,除了被脚步声惊起的阵阵风声鹤唳,一片萧瑟。墓前,几株未烧完的香蜡在风中颤栗,一大捧白菊半掩在积雪下。

“这位……就是你的故人?”

我叠上一束百合,从兜里掏出一把香,背过身去,用打火机点着:“是的。”

两人分别接过香,在墓前拜了拜,又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鞠了几个躬。

“谢谢……”我半蹲在墓前,“你们能不能去那边等我一下。我想跟她单独聊会儿。”

芊芊和姚遥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时间过的真快啊,一晃就三年了。你不会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吧?天真冷,你看冻得我那鼻涕……下边儿还好吗,就是寂寞了点儿。你找到小坨坨了没,有空你带他去看看我刚下去的一朋友,姓郭,一老头儿,帮我捎句话,我老他妈想你们了。还有一条小博美,叫妞妞,是小王八放我那的,也给我弄没了。唉,你说这事儿被我整得……”

我摸出一支烟,打火机却怎么点也点不着。

“怎么,不让我抽啊?呵呵,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儿,一点儿都没变。小王八儿子都快出生了,还是那副德性。你说,那时候要是没有我,现在会是个啥样?你知道吗,在这三年里,小王八对咱以前的事只字未提,要不是昨天来这么一出,我估计他会把这些事瞒到去下边儿见你的时候。”

不知从哪冒出一阵风,刮得我眼一眯,突然传来几声尖叫,睁眼一看,身后不远处,风吹落了一树的积雪,没头没脑的盖了芊芊和姚遥一脸,冻得她俩直跺脚。

“怎么,吃醋了?”我温柔的抚开墓碑上的雪,露出一张灿烂的笑容,“人家救了我的命,你可不能这样跟人家打招呼。我这一辈子,都是欠人家的,还不清了,这一次,我必须得有个交代!”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你走的这几年,发生了不少事,真要聊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等我把事情办完,再过来好好跟你侃啊。乖,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了……”

“今天是几号?”

“19。”

“哦……”

回到家,窗台上的茉莉花已然枯萎,这天,刚好是老头的头七。

老头把它带走了。莫芊芊说这句话时,我隐约见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这是小王八临走时给我的。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芊芊从房里拿出一本相册,郑重的交给我。

张爱玲说,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我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抽出来,平摊在地上。

“这位是……”姚遥拿起一张合影,一个女孩站在中间,我和小王八分站在两边。

“你们见过了,在香山……”

姚遥一惊,急忙把照片放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