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文将军采取这样的安抚手段是因为他这些日子看见了太多的由缅甸退回印度的英军士兵,他们三五成群,衣衫烂烂,装械俱失,狼狈不堪。他想当然地认为同样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中国军队在原始森林里跋涉了这么长的日子,又一路血战冲破日军封锁,必然比他所亲眼目睹的英军更加狼狈,甚或已经成了比土匪还要令人恐怖的溃兵。
而此时的孙立人鉴于中国军队初到印度,英军态度暧昧,忽阴忽阳,也搞不清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所以一方面把部队屯扎在山上,严密戒备,一方面派史说参谋长前去英帕尔,跟英方交涉。
既是盟军代表,艾尔文不能不见。
艾尔文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着史说参谋长的陈述,时而看看指甲,派头十足,神气活现。一听中国代表向他要求帮助,艾尔文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就像富豪遇上了乞丐。从缅甸败逃到印度的军队是什么样子,他见过,英国皇家军队尚且如此,中国军队还能好到哪里去?
艾尔文拿腔拿调地说:“这里是大英帝国的领地,决不能容许外籍军队进入。不过,你们是盟军,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才暂时把你们安顿在普拉镇。但是,我现在郑重地提醒你们,要在印度长时间住下去,你们的军队必须马上向我们缴械,我们才正式予以收容。”说到这里,艾尔文直起腰来,以一个施主的目光,注视着中国军队的使者惊诧的神情,指手画脚地重复道,“缴械收容,懂吗?”中国人当然懂,你这忘恩负义,没心没肝的英国佬!史说参谋长心里怒骂。
史说回到普拉镇报告交涉经过,平时温文尔雅的孙立人此刻也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他厉声问:“你难道没告诉他我们是中国远征军?”“当然说清楚了。”“没说我们是从缅甸打过来的?”“也说了。”“没说我们是新38师?”“都说了。”“没说仁安羌之战?”“全说了。”该说的都说了,可是英国人的信条是: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
孙立人一拍桌子:“那还等什么?全师集合,准备战斗!”“的的的的哒……”中国军队的军号,在这块寡情薄义的土地上威严地震响。刚刚结束了同日军殊死搏斗的中国官兵,又抄起武器,准备对付英军的无礼行为。
新38师的到来不仅吓坏了艾尔文少将,同样也让远在新德里的韦维尔总司令紧张万分寝食难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接到艾尔文的特急电报后,总司令第一个想法就是立即将中国军队缴械,然后当做难民收容。
恰巧前不久从缅甸逃出来的亚力山大元帅此时也在新德里,听说韦维尔要对新38师采取强硬行动,大为震惊,立即向韦维尔详细说明这支中国军队在仁安羌解救英军和后来掩护英军撤退的巨大功劳,认为不但不能对中国军队采取强硬措施,相反,还应该知恩图报,待若上宾。
为新38师说好话的还有英军第1军团军团长斯利姆中将,这位在仁安羌曾亲眼目睹孙立人将军和新38师官兵神勇过人之举的将军正在英帕尔医院卧床治病,听到孙立人带着队伍来到印度,马上扶病赶到东方警备军司令部,告诉艾尔文将军,说新38师对于英国军队帮助太大,于情于理,应该尽力帮助才对,绝不可以无理相待。况且他们具有难以想象的战斗力,不但东方警备军无力顺利将其缴械,恐怕还会自食恶果,酿成悲剧。他努力建议由自己陪同艾尔文将军亲自去普拉镇与孙立人见上一面,一者向对方表示英国人的友善,二者也可趁便观察一番中国军队,明白其厉害。
艾尔文听取了斯利姆将军的建议,提前通知孙立人,他将亲自前往普拉镇会晤孙将军。
6月4日,一长串轿车、吉普车驰抵普拉。艾尔文将军以为一群败兵,必然是精神委靡,军容不整。没想,路边正在操练的中国军人生龙活虎,吼声震天,进镇后所见到的零星官兵,也是军容整洁,三人以上,必列队而行。
到了兵营大门口,更令艾尔文吃惊的是,孙立人竟然带着一支仪仗队,在大门口欢迎他们。
斯利姆低声提醒他:“看看,一支败军,还能拉出如此威风的仪仗队。”200名精壮士兵,往营门口一站,就是一堵墙,一座山。那些士兵个头儿虽不及英国人高大魁梧,可一个个精壮得像小铁墩儿似的,挺胸收腹,双腿绷直,目光炯炯,精神头十足。他们进入印度已经快十天了,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补好了战袍。况且印度的大米饭好吃呀,白花花,香喷喷,哪顿不吃它个斤儿八两的。都是些20郎当岁的大小伙子,虽然经过缅甸战场的大灾大难,可有这白米饭养着,三天能长一圈肉,如今恢复元气,又是一条龙。军装是破了点,但枪支是锃亮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仪仗队前头,还摆着两门小钢炮,4挺重机枪。
艾尔文知道,从缅甸撤回来的英国军队,在翻越那加山脉什么都扔光了,战车、大炮、机枪、冲锋枪、手枪、图囊、电台,甚至连被子、制服、裤子都不要了,只穿条裤衩越过了国境线。而中国士兵呢?军装稍显破旧,但武器精良,纪律严明,精神面貌尤其焕发,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骁勇精兵,和零星从缅甸退回的英军相形之下,简直有天壤之别-单凭能够把钢炮和重机枪扛过来,就知道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排列在孙立人将军身边的这支仪仗队,正是高军武的特务大队。领此任务后,高军武很容易便让他的战士们明白,他们在英国人面前即是国家权威的象征,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斯利姆将军从轿车里下来,一看见孙立人便大步奔上,与孙紧紧拥抱,并连声大呼:“Sorry,Sorry!(抱歉)”3天之后,英军仪仗队列队奏乐,鸣炮10响以表欢迎,隆重地欢迎中国军队入城。新38师开进英帕尔,住进了英国人专门为他们腾出的两座兵营。
孙立人当初在温藻决定全师脱离第5军向印度转进时,即已将行动计划与主力的位置电告113团刘放吾团长,并命他设法脱离敌人,向印度转进。113团在密林中穿行近两周时间,也来到印度的英帕尔与主力会合。至此,新38师除少数在缅北掉队或因疾病被俘者外,尚存7634名官兵,这也是中国远征军在缅北大败中唯一算得上是全身而退的部队。
8当日军第15军的司令官饭田祥二郎正让雪片般从缅甸各个战场传来的捷报刺激得踌躇满志的时候,日军大本营作战部作战课长服部大佐从东京突然飞到了仰光。他给饭田司令部带来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在中国境内的遮放,储存有大量援华物资,为使中国远征军不能利用这批军需品,大本营要求他一举越过中缅国界,追击至滇西。
4月中旬才从爪哇岛赶到缅甸的坂口支队,承担了滇西追击任务。板口少将指挥的这支混成支队,冲上印尼的爪哇岛时还是手持三八大盖、脚蹬胶鞋的普通步兵。可是,离开爪哇岛的时候,却已经钉上了“铁掌”,他们靠着缴获的英军装备变成了一支机械化部队。
现在,坂口支队以坦克和装甲车为先导,百余辆汽车运载步兵,在滇缅公路宽敞的柏油路面上向北疾驰。公路上不时可以看到向北溃逃的中国士兵和一些来不及退向印度的英国士兵。打了败仗的中英士兵已经够狼狈的了,但二者相比,中国人不像个兵的样子,英国人就不成体统了。他们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垂头耷脑,一路奔逃一路轻装。最先扔掉的是武器装备:铁锹、背囊、枪支钢盔。然后再精减服装:夹克式上衣太厚,扔了;马裤太长,扔了;皮靴子太沉,也扔了。最后,不少英兵光着上身,下身只剩条短裤,再精减,就回到原始社会去了。
在滇缅公路上,坂口支队冲着自己的既定目标坚定地狂奔而去,对中英散兵不屑一顾。那情形看上去,就像日军在与中英士兵在进行一场“友谊竞赛”。只是当车队呼啸而过时,偶尔会响起几下枪声。那是日本士兵端起枪,像打鸟似地撂倒路边的个把逃兵开开心。
跑到前面的英兵,远远望见后面黄尘滚滚中赶上前来的日军车队,赶紧站到公路边上,为车队让道。有的甚至还稀里糊涂地挥手招呼:“OK,OK”喊叫,把追兵当成了为他们垫后的中国军队。直到看见了太阳旗,响起了枪声,他们才狂呼大叫着没命地逃进树林深处……畹町桥头,那幅巨大的宣传画赫然矗立。身着戎装,身披绶带的蒋委员长还是那么威风凛凛地挺立在国门处,还在挥舞巨臂指点江山,还在发出“收复缅甸”的响亮口号。
日本战车碾着横跨在界河上的九谷桥面,由西向东“隆隆”开来。桥墩在摇晃,桥面在颤抖,钢铁洪流势不可当,滚滚向前,越过大桥中心,也越过那条曾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境线,驰进了中国的土地。
一辆坦克向着中国最高统帅的画像冲去,巨大的画像轰然倒地。然后,钢铁履带反复在蒋委员长画象的头上、身上碾压,直至化为齑粉。
此时的畹町城内已是一片大火,那是中国军队在逃跑之前点燃了来不及运走的军用物资。瑞丽江边还有几百名中国士兵尚未逃走,他们都以为大难临头。但出人意料的是日军同样没有理睬他们,径直越过市区,浩浩荡荡继续东进。
坂口支队5月3日通过畹町、遮放,4日越过芒市、龙陵,5日已经兵临怒江的惠通桥头。只要跨过惠通桥,他们就已经闯进了昆明的大门。
惠通桥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桥面上挤满了人和车,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有中国车,也有日本车,敌我双方一齐挤上狭窄的桥面,争道抢行。不时有车辆从桥面掉入江中,悬吊桥梁的巨大钢缆被压得“吱吱”尖叫。
千钧系于一发!工兵指挥军马崇六见情况危急,当机立断,下令炸桥。随着“轰隆隆”的一连串巨响,挤在桥面上的敌我双方的几十辆车辆和几百名士兵,上千难民与吊桥一起跌落到怒涛汹涌的急流之中,顿时命丧黄泉。
侵略者的铁蹄把滇西践踏得地动山摇,重庆在震颤。
蒋介石急了,他不得不再次调兵遣将,力挽狂澜。
5月5日上午10时,宋希濂部第36师从祥云火速赶到惠通桥东岸。此时,日军先头部队500人已经渡过怒江,占据了东北高地,而在江面上,日军后续部队正在源源不断地渡江。
宋希濂一声令下,中国官兵奋不顾身冲下河滩,将已经过河的日军全部歼灭。
侵略者的铁蹄,终于在怒江岸边被遏止。
但是,日军的前进部队正向怒江峡谷挺进,在怒江西岸的滇缅公路上成千上万的中国难民和士兵正像没头苍蝇似地逃命。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在公路上飞速挺进,在一群群丧失了抵抗意志与能力的中国士兵和难民之间挺进……缅甸盟军的堤坝不可挽回地崩溃了。当然,重庆的普通百姓是不会得知这些情形的。午饭过后,天气晴朗,星期日官兵放假,4大队显得清静寂寞。刺耳的蝉声把人聒噪得发呆,平时闹嚷嚷的宽大院坝上也几乎没有人影。
绝大多数同学一早便过江到重庆城里去了,他们大都是来自沦陷区、不愿做亡国奴的青年男女,口袋里都不宽裕,每天“享受”着兵营里三餐半饥半饱的伙食,难得进城逛逛,打点小牙祭。
萧玉没回家,自来到“战干团”后,她就把金家祠堂当做了自己的家。与家中锦衣玉食的生活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苦狱。可是,她却乐在其中,乐有所获。因为这里有同样矢志报国的热血男女,他们都知道要不了多久,每一个人都会被派到战场上,而所有人都像盼望解放一样盼望着那一天能早一些到来。
萧玉能够想象到未来的战场上要多苦有多苦,如果自己不先在兵营里适应一下艰苦的生活,今后怎么可能熬下去?她现在除了训练与学习,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日记,她太想给高军武写信,可是,根本就没有通信的可能。她只能把对高军武强烈得不可遏止的思恋与担忧之情融进自己的日记里。
最近老长一段时间报纸上看不到有关缅甸战场和中国远征军战况报道,她的担心开始情不自禁地加剧。中国远征军寄托着全国人民的希望,是所有战场中的焦点,任何人都知道,中国军队一旦打了胜仗,报纸上必然是一片欢腾雀跃,举国相庆。反之,久不报道,就肯定不妙,甚至是大不妙。这种分析功夫,作为生活在战争年代里的老百姓已经修炼成基本常识,更别说“战干团”里这些未来的国军下级军官了。
将近一个月以来,萧玉从报纸上没有看到过一篇徐小曼和白益发回的报道,更不可能看到高军武、邵青阳等人的名字与任何一点消息。
萧玉所在这个小队全是女学兵,有136人,队长是个下江姑娘,叫苏桂贞,皮肤白净,细眉秀眼,一口带着吴侬软语的国语,咿咿呀呀犹似如歌行板。
4大队的女学兵都知道她们的李队长年岁不大,才21岁,在“战干团”的长官里却是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人物。
普遍的说法是,她曾经是一位团长太太。新婚不久,丈夫在淞沪会战中阵亡,为报夫仇她毅然参加了在敌后坚持抵抗的忠义救国军,半年后游击队禁不住日军的残酷扫荡,伤亡惨重,苏桂贞不得不随残部辗转撤往武汉,编入野战部队,参加了武汉会战,因军功而官至少校。苏队长既是烈属,本身又有着如此光荣的经历,对人又特别有亲和力,所以深受男女学兵们的敬重。
第4大队开初住在院大宅深古香古色的金家祠堂里,后来招收的学生太多了,很快便超过了1000人,祠堂里住不下,只好向外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