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时期,明代进入稳定的历史阶段,基本上沿用洪武政策,且更加专制独裁,并设置“厂卫”特务机构。在文化上大兴文字狱,设置严密的文网,诛锄异己。科举考试沿洪武定制,更变本加厉。洪武时期,考试限用朱注《四书》;永乐时更命翰林学士胡广等纂《五经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刊布天下,进一步实行文化统治。谢晋、胡广、杨士奇等一代文人学士,在这样的政治气候下,其创作心态不难想象。
经二十多年的统治,至仁宗、宣宗时期,天下大治,史称“仁宣之治。”《明史·杨士奇传》载:“宣宗时,帝励精图治,士奇等同心辅佐,海内号为治平,帝乃仿古君臣豫游事,每岁首,赐百官旬休,车驾亦幸西苑万岁山,诸学士皆从,赋诗赓和,从容问民间疾苦。有所论奏,帝皆虚怀听纳。”这种稳定的政治局面延至英宗时期王振专政之前。这个时期最有代表性的风格是“台阁体”,其作者,前有杨士奇、杨溥、杨荣,后有以李东阳为代表的“茶陵诗派”。在台阁体盛行之时,解缙、于谦、马中锡等人的诗文自为一体,都有一定的成就。
三杨与“台阁体”
与明初相较,明成祖到英宗时期的文学步入了一个低潮期,在诗坛上占主导地位的是“台阁体”。台阁指内阁和翰林院,又称“馆阁”。台阁体则指以馆阁名臣杨士奇、杨荣、杨溥等为代表的一种文学创作风格。
台阁体诗的内容大多比较贫乏,多为应制、题赠、酬应而作,追求平正典丽风格,以“颂圣德,歌太平”(《杨溥《东里诗集序》)为目的。
东风御苑物华新,吉日游观命近臣。金瓮特颁千日酝,玉盘兼赐八珍淳。翠含杨柳桥边雾,香泛芙蓉水上云。鱼跃鸢飞皆化育,须看海宇颂皇仁。
(杨士奇《赐游西苑同诸学士作》)天开形势庄都城,凤翥龙蟠拱帝京。万古山河钟王气,九霄日月焕文明。祥光掩映浮金殿,瑞霭萦回绕翠旌。圣主经营基业远,千秋万岁颂升平。
(杨荣《随驾幸南海子》)前一首写游苑,后一首写扈驾,内容不脱盛世祥瑞气象,歌颂帝王的功德,格调雅丽雍容,体现出台阁体的典型特征。这种作品难以反映社会生活的丰富性与作者真实的思想情感,只是粉饰太平的工具,又“肤廓冗长,千篇一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无生命力可言。
台阁体的流行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与作家的生活遭际有关。这些馆阁重臣处境优裕,容易产生歌颂圣德、美化生活的创作意向。相对封闭与狭窄的上层官僚生活,也限制了作家的生活视野,导致内容的单一与贫乏。其次,永乐以来,明政权相对稳定,国力渐趋强盛,所谓“海内晏安,民物康阜”(杨荣《杏园雅集图后序》),社会比较安定繁荣,也给台阁体创作营造了适当的氛围。另外,朱明王朝在建立初期,就全面实行了整饬措施,包括对文人加强政治上的箝制。永乐年间,明初的高压政策继续发挥威力,加强了政治文化控制,限制士人思想自由。这些潜伏在社会安定兴盛背后的压力,多对文人起着震慑的作用,使他们不敢正视和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抒发个人思想激情。
“台阁体”流行时期,诗人于谦的作品风格和内容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于谦(1398-1457)字廷益,钱塘人。永乐十九年(1421)进士,历任山西、河南各地巡抚,为官清正不畏强暴,深得民心。“土木之变”中,英宗被俘,蒙古瓦剌部军以之为要胁进逼北京,于谦坚决主战。后来英宗还朝,以“大逆不道,迎立外藩”的罪名将于谦处死。
于谦诗多是忧国忧民之作,其名作《石灰吟》曰:“千锤万炼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表现了诗人鞠躬尽瘁为国,忘我无私的精神。
英宗正统以后,社会矛盾十分尖锐,于谦经常巡行视察,写下了不少反映现实的诗篇。
村落甚荒凉,年年苦旱蝗。老翁佣纳债,稚子卖输粮。破壁风生屋,梁颓月堕床。那知牧民者,不肯报灾伤。《荒村》田舍翁,老更勤,种田何曾辞苦辛。鸡皮鹤发十指秃,日向田间耕且属。雨旸时若得秋成,敢望肥甘充口腹但愿公家无负租,免使儿孙受凌辱。吏不敲门犬不惊,老稚团栾贫亦足。可怜憔悴百年身,暮暮朝朝一盂粥。田舍翁,君莫欺,暗中朘剥民膏脂,人虽不语天自知。《田舍翁》
前诗中地方官一面逼迫农家卖儿女纳粮,一面讨好上司,隐瞒灾情,揭露了社会深刻的矛盾。后诗中,“可怜憔悴百年身,暮暮朝朝一盂粥”的老农们连最低限度的生活愿望也难满足,真实记录了农民深重的苦难。
于谦还有反对外族入侵的诗篇,如《出塞》歌颂“紫髯将军挂金印,意气平吞瓦剌家”的将士,以及他们“不愿千金万户侯”的无私精神。总体来说,于谦的诗随手写成,不计工拙,有时失之平直散缓,有的篇章不完整,是主要不足之处。
李东阳与茶陵诗派
从成化到弘治年间,台阁体诗文趋向衰落与消退,茶陵诗派崛起于诗坛,影响深远。茶陵派以李东阳为主,成员有谢铎、张泰、邵宝、鲁铎、石瑶等。
李东阳(1447-1516)以台阁重臣的身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明史李梦阳传》)。永乐以来,台阁体作品内容苍白贫乏,扼制了文学的活力,造成委靡不振的局面,沈德潜在《明诗别裁集》中说:“永乐以还,尚台阁体,诸大老倡之,众人靡然和之,相习成风,而真诗渐亡矣。”因此,李东阳等人的崛起,是对台阁体文学的反拔。针对台阁体卑冗委琐的风气,李东阳提出诗学汉唐的复古主张,以为“汉唐及宋,格与代殊。逮乎元季,则愈杂矣。今之为诗者,能轶宋窥唐,已为极致,两汉之体,已不复讲”(《镜川先生诗集序》)。在对待如何学古的问题上,李东阳较多强调对法度声调的掌握,提出学古乐府应“往复讽咏,久而自有所得。得于心而发之乎声,则虽千变万化,如珠之走盘,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又认为“今之歌诗者,其声调有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律者,规矩之谓,而其为调,则有巧存焉。苟非心领神会,自有所得,虽日提耳而教之,无益也”《怀麓堂诗话》。李东阳的复古主张对当时文坛产生很大的影响,明中叶崛起的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就继承了李东阳“轶宋窥唐”的主张。
但是,李东阳“历官馆阁,四十年不出国门”(《列朝诗集小传李东阳》),长期的台阁生活,对他的文学创作有一定的影响,使他的作品还保留着台阁体的痕迹,如《庆成宴有述》描绘帝王祭祀的场面,颂咏“圣恩神贶两难穷”的盛隆与祥瑞,风格雍容典雅,平正华丽。但他的有些作品摆脱了台阁体的束缚,表现出更为广阔的生活视角,刻画了作者的真情实感。如《春至》写出作者对“东邻不衣褐,西舍无炊烟”,“流离遍郊野,骨肉不成怜”的时艰忧虑。《马船行》则反映了“凭官附势如火热”,“乘时射利习成俗”的世途恶习,具有较强的现实感。又如《茶陵竹枝歌》:
杨柳深深桑叶新,田家儿女乐芳春。封羊击豕禳瘟鬼,击鼓焚香赛土神。(其二)银烛金杯映绮堂,呼儿击鼓脍肥羊。青衫黄帽插花去,知是东家新妇郎。(其三)春尽田家郎未归,小池凉雨试雨衣。园桑绿罢蚕初熟,野麦青时雉始飞。(其七)成化八年(1472),任翰林院编修的李东阳由京城告假返回祖籍茶陵,上诗即为作者归故乡后所作,描绘了一幅幅农家风土人情画卷,清新自然,意趣横生,具有浓烈的生活气息,令人耳目一新。有些作品则反映了个人的生活情况与精神状态。如:
懒携竹杖踏莓苔,寂寂残樽对雨开。开口只应心独语,闭门休问客谁来。幽居有道堪藏拙,巧宦逢时亦自才。试问白头冠盖地,几人相见绝嫌猜?
(《幽怀》其四)独吟孤坐总伤神,谁伴长安守岁人?卦数已周无那老,年华初转又逢春。思亲泪尽空双眼,哭女声高彻四邻。还向灯前添旧草,拟从新岁乞闲身。
(《除夕》)前诗隐约传达出仕途中的某种孤寂与厌倦之情,特别是官场的猜忌争斗使他感到压抑。后诗则倾吐了强烈的思亲之情。两诗内容真实刻画出诗人生活的一个方面与内心世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