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熙宁元年(1068)神宗登位变法,到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陷汴京,共约六十年,可称为北宋后期。此期党争剧烈,内外矛盾爆发,终于导致北宋统治全面崩溃。但因长期文化积累的结果,在神宗、哲宗时代,出现了北宋文学高潮。北宋后期的诗歌,形成了以苏黄为代表的典型宋调,内容上不如北宋中期诗歌反映的社会生活面广,艺术上更刻意追求成熟。词坛则出现两种发展趋向:一是变革传统词风而另辟新径,一是发展传统词风而更追高格。
黄庭坚与陈师道等
一、黄庭坚的诗词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绍圣初,以校书郎坐修《神宗实录》失实被贬。后来新党执政,屡遭贬谪,死于宜州(今广西宜山)贬所。早年受知于苏轼,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诗与苏轼并称“苏黄”,为“江西诗派”之祖。书法精妙,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词与秦观齐名。有《豫章黄先生文集》及《山谷琴趣外篇》。
黄庭坚存诗约一千九百余首,以赠答、咏物及次韵诗最多,多是应酬文字。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两个部分:其一,直接涉及现实的作品。黄庭坚为人谨慎随和,抨击时政之作不多,但前期有不少对现实发表见解的篇章,也念念不忘体恤百姓的痛苦。如《寄题安福李令适轩》:
琳宫接丛霄,渌水连翠微。幽花露林薄,好鸟娱清辉。道人勤洒扫,令尹每忘归。孝慈民父母,虎去蝗退飞。来思僚友同,歌舞醉红衣。定知与民乐,吏瘦吾民肥。
这种不肯牺牲百姓利益换取个人升迁,宁肯官吏受苦以利人民的胸怀,是难能可贵的。
其二,侧重表现自我的作品。黄庭坚重视人格操守,主张加深内在修养以达到人格的自我完善,他的抒情诗多体现出人格的狷洁,表现出超名利和反尘俗的志趣。如《次韵杨明叔见积饯》其二:
杨君清渭水,自流浊泾中。今年贫到骨,豪气似元龙。男儿生世间,笔端吐白虹。何事与秋萤,争光蒲苇丛。
激励对方出淤泥而不染,虽是勉人之作,也体现了自己追求的人生理想。黄庭坚重视艺术创新,主张要自成一家。首先,其创作求新务奇,追求生新瘦硬的意境,独具标新立异的个性。其次,文人气、书卷气浓厚,善于使事用典,是以学问为诗的典型。再次,讲究句法、字法,长于点化锻造,下语奇警。黄庭坚诗风格鲜明,当时被称为“山谷体”,是宋诗艺术的代表,同时也有奇险、生硬的不足。
黄庭坚以鲜明的诗学主张和体现宋诗美学风范的成就为诗坛瞩目,他为后辈诗人提供了创作门径,受到广泛的拥戴。陈师道即尽焚旧作,转学黄诗,很快与黄庭坚一起成为这一诗派的核心。徽宗初年,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将以黄庭坚为首的这一诗歌流派命名为“江西诗派”,下列陈师道、潘大临等二十五人,后来被归入的还有吕本中、曾几、陈与义等。但他们并不都是江西人,而是其创作或深或浅地受到黄庭坚影响,是一个具有相似题材走向和风格倾向的诗歌流派。宋末方回又把杜甫和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称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即将诗学渊源追溯至杜甫。江西诗派的诗歌理论强调“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即或师承前人之辞,或师承前人之意进行创作,崇尚瘦硬奇拗的诗风,追求字字有出处。在创作实践中,诗派“以故为新”,重要作家的诗风迥异,自成一体,成为宋代最有影响的诗歌流派,余波延及近代的同光体诗人。
黄庭坚词作内容较狭窄,多写流连诗酒的士大夫生活感受,既描写男女风情的离愁别恨,也有受苏轼革新词风影响的抒怀言志之作,且“时出俚语”,但尚未形成独特的风格。
二、陈师道、张耒、晁补之
陈师道(1053-1102)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彭城(今江苏徐州)人。16岁时师从曾巩。时朝廷以王安石经义之学取士,陈师道不以为然,故未应试,而专力写作,欲以诗文传于后世。他“于诗初无诗法”,后见黄庭坚诗,遂尽焚旧稿,师从黄氏。陈师道与黄庭坚、陈与义同为江西诗派的“三宗”,其实陈师道在师从黄庭坚后,很快发现黄庭坚作诗“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后山诗话》),因而致力于学杜。大体上说,陈师道受黄庭坚的影响,也强调做诗要“无一字无来历”,但他的学问不如黄庭坚,需要“拆东补西裳作带”(《次韵苏公〈西湖徙鱼〉》),不免显得竭蹶。在学杜的方面,也只用力于格律,虽然在形式上能有所肖似,却往往缺乏杜甫的深沉雄健。他学杜较成功的是五七言律诗,如《除夜对酒赠少章》:“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见在追步杜诗句法上的成绩。
他的五古用力刻画,要求辞意独造,但生硬处仍不脱江西诗派的习气。他也有感情挚朴的诗,如“极喜不得语,泪尽方一哂”(《示三子》),“功名何用多,莫作分外虑”(《送外舅郭大夫夔西川提刑》)等。方回评后者是“学老杜此其逼真者,枯淡瘦劲,情味深幽。”
(《瀛奎律髓》)。他还有恬淡有味的诗,如“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绝句》);及风流华美的诗,如:“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著眼未分明”(《放歌行》),可惜不多见。相传他做诗用力极勤,平时出行有诗思,就急归拥被而卧,诗成乃起;有时呻吟累日,恶闻人声,被黄庭坚称为“闭门觅句陈无己”
(《病起荆江亭即事》)。陈师道在《后山诗话》里提出“诗文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和黄庭坚的主张一脉相通。又说:“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论奇正的关系颇有见地,可惜其创作实践和主张不尽相符。
张耒(1054-1114)字文潜,号柯山。亳州谯县(今安徽亳县)人。神宗熙宁进士,历临淮主簿、著作郎、史馆检讨。哲宗绍圣初,以直龙阁知润州。徽宗初召为太常少卿。“苏门四学士”之一。有《柯山集》、《宛邱集》、《柯山诗余》。
张耒的创作以诗歌成就最高,有乐府歌行、古近体诗约一千七百余首,内容较为充实。由于早年生活穷困,后来屡遭贬谪,长期任地方卑官,对社会现实体察甚深,对劳苦百姓的关心也颇切,如《劳歌》一诗对那些“筋骸长彀”、“半衲遮背”的“负重民”寄以怜悯;《和晁应之悯农》一诗对那些“夜为盗贼朝受刑”的“南山壮儿”施以同情等。其《少年行》《昭陵六马》《听客话澶渊事》等无不洋溢着勃郁的爱国主义精神,读来令人感奋不已。张耒做诗学白居易、张籍,注重炼句,但很少使用硬语僻典,诗风平顺晓畅,坦易自然。苏轼称赞他“气韵雄拔,疏通秀明”(《曲洧旧闻》卷五引),《宋史》本传也说他晚年诗风益务平淡。但又过分强调“满心而发,肆意而成”,部分作品显得粗率质直,所以朱熹批评说“张文潜诗有好底多,但颇率尔”,又云“张文潜诗只一笔写去,重意、重字皆不问,然好处亦是绝好”(《朱子语类》卷140)。其词流传很少,语言香浓婉约,风格与柳永、秦观相近。
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号归来子,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从小受到家庭良好的文化熏陶,聪敏强记,日诵千言,故早负盛名。有《鸡肋集》、《晁氏琴趣外篇》。
晁补之诗以古体为多,七律次之,内容以纪游、酬赠、感怀和唱咏日常生活者为多。其诗善学韩愈、欧阳修,骨力遒劲,辞格俊逸。也失于散缓,散文化倾向较显著。他的诗风与张耒接近,其乐府诗具有浓郁的民歌风味,如《豆叶黄》:
蒹葭苍,豆叶黄。南村不见冈,北村十顷强。东家车满箱,西家未上场。豆叶黄,野离离。鼠窟之,兔入畦。豕母从豚儿,豕啼豚咿咿。衔角复衔萁。豆叶黄,谷又熟。翁媪衰,哺糜粥。豆叶黄,叶黄不独豆。白黍堪作酒,瓠大枣红皱。豆叶黄,穰穰何膴膴。腰镰独健妇,大男往何许。官家教弓刀,要汝杀贼去。这是一幅农村的风俗画,野草碧绿,豆苗枯黄,不论南村北村都一片荒芜,画出了农民生活的艰辛和负担的沉重。晁补之的词风与苏轼相近,但乏苏词的旷达超妙。他的词在写景、咏物、赠和、悼亡而外,多写贬谪生涯和田园风光,而绮艳语较少。有的篇章气象雄俊,追步东坡,如《摸鱼儿·东皋寓居》《水龙吟·问春何苦匆匆》等,词气慷慨,笔如游龙。其《摸鱼儿·东皋寓居》曰:
买陂塘,旋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识破。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此词先描述归来园的清丽景色,呈露啸傲风月、寄兴诗酒的意趣襟怀;转而迭用旧典坐实儒冠误人之意,表达一时荣华显赫不足恃,总不如归隐高蹈的情怀。显示出晁补之心中实有一股不易消解的愤懑,才激出“功名浪语”的反笔,质率径直,酣畅奔泻。故《气概》卷四说:“无咎词堂庑颇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东皋寓居》之波澜也。”
晁补之抒写伤春惜别、相思忆旧题材的作品占半数左右,颇具清新蕴藉的韵味与柔丽绵邈的情调,与柳永风格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