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吏”、“三别”集中反映了杜甫的战争思想和态度。诗人坚决支持朝廷平叛,又始终交织着对人民生命的关注和同情。《新婚别》中有“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的劝勉,《潼关吏》中有“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的叮咛,但是,这组诗给人最深刻的印象还是“暮婚晨告别”的哀伤,是“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的控诉,是“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的辛酸,是“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的惨烈,是三男从军两男战死,老翁逾墙而逃,老妇被迫应征的悲剧。对于官军的残暴,诗人毫不留情的予以谴责:“殿前兵马虽骁勇,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三绝句》)揭露和批判了官军的残暴行径。杜甫反对一切不义的战争,对于正义战争,他在支持的同时,则对人的生命给予最大限度的关切和同情。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生活困顿,他的一些描写亲情友情的诗篇,具有非常感人的力量。如《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是诗人在陷贼后困居长安时所作。诗只从对面写起,遥想妻子在月下对自己的思念,“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句,写尽妻子的美丽、贤惠和孤苦,又暗含着诗人的爱怜,伉俪深情感人至深。诗人不仅将对亲人的思念写得催人泪下,也将亲人相聚的场景刻画得入木三分。如《羌村三首》其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叫,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这是杜甫从长安死里逃生,投奔凤翔行在,又险遭刑戮,在经历生死磨难后,至鄜州探亲时所作。家破人亡是战乱中时的常事,所谓“有弟各分散,无家问死生”(《月夜忆舍弟》),亲人团聚倒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杜甫以生动形象的语言把大乱年代中亲人相聚时亦喜亦悲、如梦如幻的复杂心情呈现出来,感人至深!
对待朋友,杜甫也往往是“天下朋友皆胶漆”(《忆昔》二首之一),如《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首言相聚之难,尾叹离别之匆匆,衬托出主体部分的友情之笃厚,千古而下读之,依然令人神往。李杜友谊是大家熟知的,杜甫对李白的友情可谓彪炳千秋。杜甫集中有《天末怀李白》、《冬日有怀李白》、《梦李白二首》、《春日忆李白》、《梦李十二白二十二韵》等多首诗篇,其对李白诗才的敬仰,对李白命运的关注,可为后世楷模。杜甫对亲情和友情的珍重,推而广之,必然对无依无靠者予以同情和关爱。如《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在杜甫将草堂让给吴姓亲戚后,仍然惦念着“无食无儿”的老妇人,并煞费苦心地让亲戚伸出援助之手,充分表现了诗人对弱小者的关怀。不仅如此,诗人的博爱精神还上升为“舍己为人”的宽广心胸,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诗人呐喊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这种悲天悯人的仁爱,体现了传统主流文化的价值追求,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
杜甫常将博爱之情及对时事的讽喻融入山水、咏物诗中,使之具有鲜明的时代风貌和个性特点。杜甫对自然界中矫健的动物十分喜欢,常常倾注炽热的感情,视为可以寄托生死的朋友,其咏《房兵曹胡马》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对美好的事物也不无快乐的予以歌咏,充满温情,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五)。对于被践踏、被遗弃的“弱者”尤其寄予同情,如《病柏》、《病橘》、《病马》、《枯棕》、《枯楠》这组咏物诗,不但有对弱者的爱怜,又寄托了政治见解,很有讽喻色彩。病柏、病橘等“病物”本已十分可怜,还要经受“交横集斧斤”的层层盘剥,直至衰亡,由此寄托了人道主义的情怀,也批判了政治制度的不合理。在对自然物一喜一悲的情感体验中,抒发了诗人济世及物的胸怀,表现了诗人对生命的珍重和对生活的热爱。
杜甫诗歌的艺术成就
杜甫诗歌的风格多种多样,其主体是“沉郁顿挫”。一般而言,沉郁主要指诗歌感情的深沉悲慨,顿挫主要指诗歌语言的跌宕曲折。
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与杜甫博大深沉的情怀和忧国忧民的性格有关。杜甫有致君尧舜的政治抱负,民胞物与的性格特征,却生活在一个由盛转衰的现实社会中,理想难于实现,生存也极为困难。理想、性格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集中在杜甫身上,形成其诗歌沉郁深厚的情感特征。其次与杜甫的艺术追求有关。杜甫要求诗歌要“有神”,如“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兴不无神”(《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苍茫兴有神”(《上韦左相二十韵》),他赞美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二韵》),称颂“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敬赠郑谏议十韵》)的艺术境界。再次与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语言追求有关。杜甫创作态度非常认真,注重语言的锤炼,使得诗歌意蕴丰富,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如被誉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无论是艺术手法还是情感表达,这首诗均达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胡应麟《诗薮·内编》)。此诗更高度概括了诗人漂泊的一生,“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一联,为无数评论家所倾倒,“罗大经曰:‘万里’,地辽远也;‘秋’,时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从中足见杜甫非凡的语言功力。
杜甫是一个非常具有创造性的诗人,诸体兼擅,他的五、七言古体和五、七言律诗都代表着唐诗的最高成就。其五、七言古体有两类。一类是自叙性的长篇,以《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为代表。这类诗往往将写景、叙事、抒情、议论融为一体,篇幅较长,宋代“以文为诗”的倾向即受此影响。另一类是以“三吏”、“三别”、《兵车行》、《丽人行》为代表的叙事诗。这类诗属于乐府诗的流变,杜甫能根据内容需要打破惯例,自拟新题,为乐府诗的发展开辟新路,对中唐以后元、白“新乐府”运动有直接导引的作用。在杜甫的五、七言律诗中,以七律成就最高,对诗歌艺术作出了巨大贡献。初唐时的七律多是应和之作,内容贫乏。盛唐王维、高适等人始变浮靡为苍劲,但数量少,内容亦窄。到了杜甫,七律不但在声律上完全成熟,在题材范围和意蕴深度上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尤以揭露社会现实和感叹身世飘零之作最为杰出,《秋兴八首》、《诸将五首》、《登楼》、《登高》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如《秋兴八首》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秋兴八首》首首写景抒情,大气磅礴而又情景交融。此诗写巫山巫峡的萧瑟气象,阔大而沉郁,烘托出自我的孤苦飘零,给人以丰富的审美感受。杜甫吊古伤今,借古抒怀的律诗也十分出色,如《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此诗高度概括诸葛亮的君臣际遇和不朽功业,又寄托着诗人自许稷契而又壮志难酬的悲苦。当然,杜甫七律的风格是多种多样的,有沉郁悲壮让人落泪者,也有清新明快让人开怀者,如有杜甫平生第一首“快诗”之称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诗的前半部分写胜利所带来的喜悦感受,后半部分写归乡的迫切心情,事情一个接一个,感情一层套一层,“却看”、“漫卷”、“穿”、“下”等词语的运用,使得诗歌一气呵成,畅快流离,把诗人久经战乱磨难而渴望和平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艺术形式上面,杜甫对七言律诗的发展也有很大贡献。为了表现丰富深刻的内容,他成功运用了七言组诗的形式,使之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如《秋兴八首》、《诸将五首》等。此外,杜甫还创作了所谓的“拗体”,即采用古体诗句法和声调而对仗符合律诗要求的一种律诗变体,这是诗人有意打破律诗固有的平衡,在拗折中强化律诗的表现力和韵味,以更好地表达心中不平之气的创造。
杜甫诗歌的影响
杜甫以其伟大的人格和卓越的艺术成就在中国诗歌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杜甫是诗史上承前启后的人物,既集前代艺术之大成,又为后人开启了无数法门。中唐后,元、白继承杜甫关心民生疾苦的诗歌精神和缘事而发、夹叙夹议的表现手法;韩愈、孟郊、李贺等受到杜诗散文化、炼句锤字的影响,形成奇崛险怪的风格。李商隐七律得力于杜诗组织严密而跳跃性极大的技法。他们结合个性特点和时代风气,学习杜甫的一枝一叶,开拓出新的诗派。
宋代以后,杜诗的地位更高,影响更深,他的“诗圣”、“诗史”地位历千年而不衰。更值得一提的是,后人将研究杜诗的学问称为“杜诗学”,有此盛誉的诗人,在中国诗坛上是空前绝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