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诗歌史简明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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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两晋诗歌(1)

两晋前后相续150余年,由于政治环境与文化背景的差异,其文学风貌亦有不同。

西晋50年,历武、惠、怀、愍四帝,以武帝太康、惠帝元康年间的文学最为繁荣,主要标志是太康文学,有“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等著名作家。此外,晋初有傅玄与张华,晋末有刘琨与郭璞。概括地看,西晋颇多天才秀异的作家,故刘勰说:“晋虽不文,人才实盛。”(《文心雕龙·时序》)诗风特点则“稍入轻绮。……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文心雕龙·明诗》)总之是情辞日疏,文采愈盛,偏于对形式技巧的追求。

建安文人与正始文人的心灵世界是充满热情与冲突的,但西晋文人普遍缺乏崇高精神,他们热衷于功名利禄,作风浮华,思想平庸,耽于逸乐,多依附权臣,往往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其命运常随所依附权臣的盛衰而沉浮,甚至丧命。因此,他们的作品也就丧失了崇高的精神与激荡人心的活力,拟古风气大盛,崇尚词藻绮丽与对偶工整,其原因就在这里。

傅玄和张华

一、傅玄

傅玄(217-278),字休奕,北地泥阳(今陕西耀县东南)人。出身于官宦家庭,父亲早逝,其少时孤贫,但博学善属文,解钟律。性刚劲亮直,不能容人之短。曾举孝廉,太尉辟征,皆不就。举秀才后,除郎中,参与编写《魏书》。后参安东、卫军军事,转温令,再迁弘农太守,领典农校尉。他精于政务,忠于职守,数次上书陈说治国之策,指摘时弊。泰始四年(268),傅玄提出有名的“五条政见”,针对当时水旱灾的情况,表达了重农爱民的政治主张及反对“天命”的唯物观点,得到晋武帝的赞许。次年加傅玄为太仆。转司隶校尉。咸宁四年(278)卒于家,年六十二。

在西晋诗人中,傅玄年辈较高,入晋时四十九岁,同阮籍、嵇康等是同时之人。

存诗六十余首,四、五、六、七及杂言诸体皆备,其中以乐府较多,多是模仿汉魏乐府之作,如《艳歌行》即全拟乐府古辞《陌上桑》。但傅玄在模拟前人时,往往有一种返璞归真的趋向和意图。如《秋胡行》:

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秋胡行》是汉乐府旧题,古辞是歌咏秋胡戏妻,故得此名。至曹操而一改本旨,他的三首《秋胡行》都以写游仙为主,影响到后来诗人,如嵇康的《秋胡行》就只写游仙了。而傅玄的《秋胡行》则基本恢复了原本的主题,多模拟而少新意。但傅玄的模拟之作中也有写得出色的。如《苦相篇》:

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女育无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逃深室,藏头羞见人。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心乖甚水火,百恶集其身。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相见,一绝踰参辰。

这首诗写身为女子的不幸遭遇,是前所未有的主题,傅玄对此有开拓之功,是继《诗经》中《氓》、《柏舟》等篇之后,为女性鸣不平的又一名篇。

傅玄在比兴手法的运用上也颇有特点,如《车遥遥篇》: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以夫妻形影不离比喻情感深笃并不鲜见,但写女子在与丈夫离别后,希望变成影子,当丈夫立于阳光之下时与之同在,而不愿意因丈夫立于阴影中而消失,则比兴新颖,不落俗套。

二、张华

张华(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南)人。张良后裔。张良十二世孙张宇任范阳太守,遂迁居方城,至张华时已历五代。华父曾任渔阳郡守,因谢世较早,家境败落,使张华少年时以牧羊为生。魏末入仕,任中书郎等职。入晋,参与制定仪礼宪章,又与羊祜定伐吴大计,进司空,封壮武郡公。张华是西晋重要诗人,辞藻温丽,诗、赋、文皆善,一般而言,“赋最苍凉,文次之,诗又次之”(《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存诗八十余首,除四十余首郊庙歌辞外,尚有四十余首四言、五言及乐府诗。他的四言诗多是传统的述志之作,多道德说教,最乏特色,而以乐府诗最有特点。

张华的五言诗多是写“情”之作,如《情诗》五首、《感婚诗》一首和《杂诗》二首等。这些诗歌多模拟张衡《同声歌》、繁钦《定情诗》等,描写男女情爱,也有兴托,但笔力靡弱,“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诗品中》)。

《感婚诗》云:

驾言游东邑,东邑纷禳禳。婚姻及良时,嫁娶避当梁。窈窕出闺女,嬿婉姬与姜。素颜发红华,美目流清扬。韡炜众亲盛,於我犹若常。譬彼暮春草,荣华不再阳。

诗中描写闺女之窈窕美貌,以“素颜发红华,美目流清扬”状其艳丽,终归于“譬彼暮春草,荣华不再阳”的生命悲叹,显然有所寄托。但笔墨却专注于渲染婚嫁的热闹氛围和描摹女子的容貌上,最后虽有寄托,不但转折空泛,也缺乏对生命的痛彻体悟,加之文字妍丽,的确是“风云气少”,“儿女情多”。但也有一些诗歌真实传达了诗人的心态,如《答何邵诗》:

吏道何其迫,窘然坐自拘。缨緌为徽纆,文宪焉可踰。恬旷苦不足,烦促每有馀。良朋贻新诗,示我以游娱。穆如洒清风,焕若春华敷。自昔同寮寀,於今比园庐。衰疾近辱殆,庶几并悬舆。散髮重阴下,抱杖临清渠。属耳听鸣禽,流目翫儵鱼。从容养馀日,取乐於桑榆。

(一)

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明闇信异姿,静躁亦殊形。自予及有识,志不在功名。虚恬窃所好,文学少所经。忝荷既过任,白日已西倾。道长苦智短,责重困才轻。周任有遗规,其言明且清。负乘为我戒,夕惕坐自惊。是用感嘉贶,写心出中诚。发篇虽温丽,无乃违其情。

(二)

张华位列三公,却有“忝荷既过任,白日已西倾。道长苦智短,责重困才轻”的感慨,可见诗人内心的躁动和矛盾。“窘然坐自拘”、“夕惕坐自惊”,道出了诗人数十年官宦生涯的苦境和困境,以及对官场的厌恶和对前途的担忧,是“五言警策者之一”(《诗品》)。

张华的乐府诗多豪壮之语,明显区别于其他作品。如《壮士篇》: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

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此诗中的“功名宜速崇”、“安能守虚冲”的激昂,与《答何邵诗》中的“窘然坐自拘”、“夕惕坐自惊”的困窘全然不同,与“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的英武姿态一起,颇见其向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类似作品还有《游侠篇》、《博陵王宫侠曲》等,这些“风云气多”的作品,恰好弥补了“儿女情多”的缺陷。张华的乐府诗还有一些以讥刺为主的作品,如《轻薄篇》承继了汉乐府“缘事而发”的传统,汲取汉赋铺张扬厉的笔法,从衣、食、住、行、歌舞、宴饮等方面写纨绔子弟的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充分揭露了西晋统治阶层的腐朽堕落,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太康诗人

一、太康诗风的总体倾向

265年,司马炎代魏称帝,280年平吴,统一中国,改元太康。此后二十年,社会较为安定,经济得到恢复和发展,门阀制度正式确立,中国文学开始向士族化阶段过渡。在安稳舒适的社会环境之中,建安诗歌的慷慨激昂、梗概多气消失了,正始诗歌的忧思玄想隐遁了,代之以平庸写实的世人心态,形成了此期诗歌辞藻清英、流韵绮靡的特点,这就是“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文心雕龙·明诗》)的太康诗风。

太康诗风的特点,在内容上一是“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诗品》卷中)。因为承平日久,就失去了胸怀天下的抱负,也没有对历史的深沉思考,而着力在儿女之情上展现绮丽情思。潘岳将此风推向了高潮,其《悼亡诗》写得婉转凄恻,伤悲皆难自胜,在感情深度和艺术技巧上都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二是好模拟古人之作,在语辞翻新中驰骋才华,追求辞采华丽和俳偶技巧,描写趋向细腻,这以陆机为代表。

二、潘岳

(一)生平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人。幼时聪慧,号为奇童。弱冠入仕,为贾充府掾。因举秀才而遭嫉,十年不得升迁。后为河阳令,转怀县令,历任太子舍人、长安令、著作郎、给事黄门侍郎。《晋书》本传载他“性轻躁,趋世利”,与豪门石崇谄事权贵贾谧,居“二十四友”之首,为世所讥。永康元年,赵王伦专政,因亲信孙秀污蔑潘岳和石崇等参与淮南王、齐王作乱,因此被诛,并夷三族,成为西晋“八王之乱”的牺牲品。

(二)诗歌成就潘岳诗今存十余篇,包括应诏、赠答酬唱、宴游诗及述志等内容,但艺术上都乏特色。潘岳对中国诗歌史的主要贡献是首创悼亡诗,即悼念亡妻之作,是他最富于感染力的作品。《悼亡诗》三首之一云: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重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遑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这首诗为悼念亡妻杨氏而作。自“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以下十数句,将恩爱夫妻生死契阔之痛,寝息难忘沉忧日积之伤,表达得真切深沉,扣人心弦。“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婉转侧折,旁写曲诉,刺刺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实非虚美。

三、陆机

(一)生平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今上海松江)人。祖父陆逊是东吴名将。陆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二十岁时吴国灭亡,他退居旧里,闭门读书。后经张华举荐,入洛阳为官。曾为太子洗马、尚书中兵郎、殿中郎、著作郎等。八王乱起,又为相国(赵王司马伦)参军、中书郎、参大将军军事、平原内史等。后在讨伐司马乂的河桥之战中,因兵败被杀,年仅四十三岁。陆机存诗一百零七首,是流传诗作最多的太康诗人。

(二)诗歌成就陆机文学成就主要在赋,其《文赋》是中国文学理论史上的名篇。其诗歌创作则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抒写功名未遂的忧思,二是渲泄游宦之时的孤独之情。前者如《赴洛道中作诗》二首: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这二首诗作于陆机二十七岁时,由吴入洛的途中。此时的陆机初入仕途,虽心向往之,但别亲人离故土,心中顿生悲情。“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等诗句流露出诗人对前途的忧虑疑思。

陆机虽居官日久,但系江南旧族,未能真正融入西晋主流社会,深重的客游伤感缠绕着他,成为诗中的第二个主要内容,即游宦孤独之情,在与亲友的往来诗歌中表现得最为强烈。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兹土,精爽若飞沈。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襟。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赠从兄车骑诗》)

行矣怨路长,惄焉伤别促。指途悲有余,临觞欢不足。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慷慨逝言感,徘徊居情育。安得携手俱,契阔成騑服。(《赠弟士龙诗》)

在这些诗中,诗人以“孤兽”、“离鸟”自况,表现了游宦之孤单。因为情感真切深沉,加之语言质朴流畅,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在游宦的孤独之中,陆机看到政治的复杂和祸福的无常,但他认为只要有所预备,就可防患于未然,从而有一种知难而上、奋发进取的精神。但因各种原因的干扰,最终事与愿违,诗人的激愤之情就难以抑制,如《猛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