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是爱是暖是希望:林徽因传
15623000000021

第21章 坎坷岁月:投身时代拥抱河山(2)

东大殿里,尚完好地保存着唐明两代的五百多尊彩色泥塑,正中大佛坛上,安放着三十尊彩色泥塑,坛上的塑像,分别是释迦牟尼佛坐像、弥勒佛半跏像、阿弥陀佛坐像,有三米多高;坛上蹲踞的则是供养人,他们手上捧着盘碗,内盛净果,栩栩如生。这些彩塑精致流畅,色调丰满鲜亮,显然是佛教极盛时期的作品。大殿中央还有一座塑像,是一位容色柔和的便衣女子。一开始大家以为这是武后的塑像,后来林徽因在石经幢上发现“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几个字,众人才确认那并非武后,而是这座古寺的女施主宁公遇夫人。

塑像已历经千年时光,面容并不清晰,依稀如戴了一层薄纱。可不知道为什么,林徽因心中一动,只久久瞧着这座塑像。像是千年被压缩成一瞬,隔着积年累月的两个女人,如同心有灵犀,彼此凝望。或许是因为彼此都想要执着守护的力量,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是那样温柔和善良。站在塑像前,林徽因同这位早已作古的女子留下了一张相片。这张相片被她带回了北平,每当倦意深深时,凝视相片,仿佛就能感受源自千年前的坚定力量,而疲倦也就烟消云散而去。

林徽因的考察马不停蹄,他们连轴转了几日,终于有了新发现。一日,林徽因眼尖,忽然看见大殿横梁下宛然有字迹。横梁太高,等闲上不去,老僧外出请来了附近的农人,带来梯子,才登上横梁。时间过去太久,字迹已模糊成一团淡影,林徽因撕了床单,蘸上水仔细擦拭,许久才辨认出那几个字是“功德主故右军尉王”,过了一会儿,又认清了第三节的几个字:“助造佛殿泽州功曹参军张公长”,字迹浑厚遒劲,赫然是唐风。这个大发现鼓舞了众人,他们一鼓作气继续考察。

辛苦显然有所回报,不久后,他们发现寺庙的中庭,左边是观音殿,右边则是文殊殿,两座偏殿左右分峙,檐下补间则作斜拱,十分宽敞,结构格外精巧,形制极其特殊,一眼望去,宛如鲜花怒放。这是在建造大殿时使用了“减柱法”,才构成了近似“人字柁架”的屋架。在殿顶正脊中央,装饰着琉璃宝刹,秀丽多姿,流光溢彩,由考证得出,这是辽金时代特有的建筑特征。而最初吸引了林徽因目光的那道飞檐,属于永寿寺的雨花宫,因着那别致的营造法式和建筑方法,雨花宫是用最简略的方法,省略了旁逸斜出的材料,只单纯一座小殿,极具“极简主义”的风格,落落大方,简单明了。

这座古寺有着许多国内独一无二的建筑。一眼之缘,一念之动,这座深山中的老寺并未沉寂在积年的流光中,任风吹袭,任雨打散,任苍茫的月色凋零彩色的艺术。它避免了这样的命运,林徽因将它从浩瀚的时光中挖掘出来,还它一份明亮浩然。或许是冥冥之中,他们的宿命息息流转,佛法总是曰“有缘”,她是它的有缘人,而它如在五指山下等候了五百年的行者,多年风霜萧条,在茫然里等待着清脆的马蹄声。

在结束了对永寿寺的考察后,林徽因等人一路向北走,沿着灵境寺、金阁寺、镇海寺、南山寺的路线,一路探寻,一路辗转,一路拾取历史的彩光。旅程的最后,是五台县最北端的小镇,叫作台怀。这个小镇也是宿命的等待者,它以秀丽的风光,明快的风情,热诚接待了这一行迢迢而来的旅客。

小镇虽小,人口成分却极复杂。两千多人里,有满族、蒙古族、藏族和汉族四个民族的人。不同民族的人,生活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和睦相处,彼此安然。镇上有一座灵鹫峰,原来名叫菩萨顶,因为印度远道而来的僧人路过此地,看到这里酷似印度的灵鹫峰,于是改了名字。也因为传说台怀镇的大白塔下,埋藏着珍贵的舍利子,因而这个小镇,在千百年的时光累积里,成了佛教徒心中的圣地,他们跋涉千里来朝圣,将一轮虔诚深深种植在这里,于是,台怀镇便成了五台山佛教中心。

青烟,佛香,浑厚的钟声,这个小镇,宛如与世隔绝的圣地。显通寺、塔院寺、万佛阁、罗候寺、圆照寺等二三十座寺庙环绕周围,林徽因和梁思成等人通过考察,发现这些寺庙大多数建于明清时期,比起之前那个建于唐朝的古寺,显然稚嫩了许多。夫妻俩商议了一下,立即写信给太原教育厅,希望政府能够对这个古寺多加保护。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悠远的佛中圣地生活了一段时间,林徽因和梁思成准备辞别这座宁静的小镇。临行前,林徽因给家里的女儿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对孩子们的苦苦思念。在信尾,她高兴地告诉他们,妈妈就快要回来了。

山河无声,默然地目送林徽因远去。她在离去前一刻许下的心愿,回荡在缓缓的清风中。希望这里永远宁静,也希望世间永远安享太平,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美满地生活。在幽幽佛香中许下心愿的林徽因,并不知道就在一周之前,以“七七事变”为开端的抗日战争已经爆发,而远在云深处的她,人间烟火还来不及燎入心灵。今夕何夕?怀着理想和美梦的诗意女子,在无边的战火里,究竟该何去何从啊。

得失·勇敢是一种收获

硝烟里的残阳,总有一种冷酷的意味,随着薄暮席卷天地。炮火在久经沧桑的古城里轰然散开,溅落一地血色和惶恐,曾经林立的金楼在烟火里渐渐崩塌成废墟,所有记载过辉煌的一切,忽然之间被铭刻上耻辱的符号。岁月苍凉,沉重和绝望成为每个人心头的主题,山河飘零风萧瑟。一个人的命运无法改变一个国家的星轨,然而,一个国家纵使只是微小的改变,也可以更改千万人的人生。

在匆忙紧张的归途中,林徽因清醒地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或许许多事情、许多人都会因此不同了。她牵挂着年幼的儿女,于是和梁思成二人日夜兼程,从雁门关穿过大同、张家口,直奔北平。局势动荡,可梁思成心里到底还存着一个侥幸,或许情势还没演变到那么恶劣呢?

这种侥幸,却飞快地被现实无情击破。北平已陷入了战乱之中,在城外,士兵们挖出的壕沟一个接着一个;城内,宋哲元的二十九军急速开往前线,战事是迫在眉睫了。林徽因忧心孩子们,顾不上探听情势,先是回到北平布胡同三号的家里,看到一双儿女安然无恙,这才有心思去担忧外边的情形。

说是要开战,这个消息早已传了很久,梁思成和林徽因也认为,中日战争是势必不可避免的,只是没想到,战争来得这样突兀和毫无预兆。日本向来野心勃勃,若是中国继续退让,无异于引狼入室。寸土不可予人,这个信念,促使着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北平教授呼吁政府开始抗战的请愿书上签下了名字。很快,战争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呼啸而来,许多人都准备离开北平,梁思成所在的营造学社也无法再继续工作。为了不让多年的研究成果落入日军手里,营造学社决定将这些宝贵资料转移至天津英租界英资银行保险库。

正是千钧一发,然而国军驻守北平的军队,却趁着忙乱偷偷离开了北平,将这座帝都拱手相让,任日军长驱直入。7月末,没有任何阻拦下的日军占领北平,一时间,这座苍老的北城挂满了太阳旗。林徽因没有出门,可是当她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心头依旧涌上了深深的愤怒和悲凉。她素来淡静从容,一颗心能容纳百川,可再宽阔的心,也无法忍受首都被占领的耻辱——敌国的飞机在北平的上空尖厉呼啸,蔚蓝宽广的天空宛如被撕裂开一道道血痕,心头的痛楚,未尝逊于撕裂之苦。

北平沦陷后,日军实施收买政策,妄图通过人心控制这个城市。作为建筑界的中流砥柱,梁思成也收到了一封“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林徽因一见上面的署名,顿时忍无可忍,将这封请柬撕得粉碎。但这也给夫妻俩敲响了警钟,显然,梁思成的营造学社以及手头的研究成果,已引起了日军的注意。一次不成,两次不成,那群豺狼终究会采取各种手段来胁迫他们,届时,家庭、事业,甚至生命安全,都无法得以保障。

北平,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她从未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为了家人的安全,也为了不在日军手中屈辱地生存,在和梁思成商议之后,他们决定离开北平,前往西南后方。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是无可奈何下的痛苦抉择。谁愿意有生之年颠沛流离,风尘仆仆奔赴遥远的他乡?谁愿意离开温暖故土,丢弃曾经以心血凝结的家,在未知的远方重新构筑一个家?何况夫妻俩的身体都不算好,梁思成有脊椎软组织硬化症,需要穿着“铁衣”来支撑脊椎,而林徽因肺部有空洞,奔波辛苦,很容易引起感冒或肺炎。然而,时势容不得他们再选择,日军进城后全城戒备,封锁了交通,好几日后才重新开通平津两地的火车,若是此时不离去,却是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离开了。

1937年8月,林徽因一家人离开北平,搭乘火车来到天津。他们在天津英租界有一间物业,一家人暂时住在租界,还算安全。这安全也是浅薄的、缥缈的,是热气球上的飘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吹向茫然的远方。分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街道上行人却是寥寥无几,唯有荷枪实弹的日军驻守巡逻,看到可疑的人就驱赶到一起,拳打脚踢。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吓得幼小的儿子号啕大哭,躲在外婆怀中畏缩可怜。情形越来越坏,渐渐波及租界,他们连晚上入睡时都能听见枪炮声近在咫尺。于是,梁思成决定带着全家人从港口出发,搭船去青岛,再南下去西南。

风和日丽的日子,如果不是街道上浓重的硝烟味和到处飘扬的太阳旗,林徽因几乎恍然觉得,这只是一家人出去做一次短途旅行,他们很快就会重新回到这里。然而手中沉甸甸的行李却提醒着她,他们这是在流亡——为了活下去而奔波逃走的亡命之旅。他们的生命,已不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谁都不知道,在国破家亡的此刻,他们还能不能回去布胡同三号的家。或许有那么一日吧,等到战争胜利,等到所有的孩子都可以笑着安然成长,等到蔚蓝的天空上再也没有尖锐的笛声。

她深深希冀着那一天。可是在此之前,他们必须为了活命继续颠沛而行。逃亡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九月初,一家人搭上了一艘英国航船,行驶到山东烟台,没有下船也能看见城市里中日两军相互对峙的严峻局面,他们没敢停留,即刻带着孩子和老人转乘汽车去潍坊,次日到达潍坊,又即刻乘火车去济南。

山东也并不安全,战火已经蔓延了大半个中国,火车在铁轨上行驶,敌军的飞机压得很低,几乎穿过云层落到火车顶上。儿子从诫只有五岁,他牢牢记得自己的舅舅也是开飞机的,于是听到飞机响,就天真地问妈妈,那是不是舅舅的飞机。林徽因忍下心中的酸楚,回答孩子:“那是日本人的飞机。”从诫又问:“那为什么舅舅不来打他们?”她怔忡恍惚,许久才回答说:“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其实她心底里也没有底气,可总要怀着希望,总要有等待的东西。火车断断续续地前进,直到下午三点多才抵达济南。在济南他们歇息了两天,再度踏上流亡路途。徐州、郑州、武汉,一个个城市从林徽因眼前萧然而过,每个城市上空,都仿佛笼上了一层灰云。或许是错觉,她竟然觉得这灰云在渐次蔓延,不只是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还深深蔓延进每个人的心头,如影随形。

9月中旬,一家人来到长沙。九月的长沙,热得可怕。火炉一样的地方,稍微行走就汗流浃背,发梢都能淌汗。梁思成在火车站附近租来房子,石砖,两间,并不大,环境也喧嚣,房东一家就生活在楼下。唯一庆幸的是离车站近,方便辗转。战火一时半会儿,不能蔓延到此处。这时候,奔波了一路的一家人才松了口气,在长沙住了下来。

长沙的生活,自然不能和北平的舒适相比。租来的房子里甚至连家具都没有,一家人住着,拥挤又琐碎。而且,林徽因的母亲还病倒了,家务只好夫妻二人亲自动手,照顾老人,照顾孩子,整理事务,忙碌而零碎。幸好在这一路上,他们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这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虽然艰苦,可当母亲的,看着孩子们都还健康快活,心里也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