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终于明白竹溜子为什么这么紧张这么兴奋又这么恐惧了。因为它碰到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它以前的主人——已经死亡的阿爸许!姥爹明明看到了他的尸体,看见他被埋葬,他怎么会在这三省交界的地方出现呢?
阿爸许愣了愣,说道:“我已经死了?你别诅咒我,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姥爹问道。
阿爸许挠挠后脑勺,说道:“我迷路了。我肚子饿了,你这里有吃的没有,有的话快给我拿来。”
姥爹拿出一小袋随身携带的干粮。
阿爸许一把抢了过去,翻开干粮袋,一顿狼吞虎咽。干粮渣子从他的指缝里落了出来,饼被急躁地捏成了粉,也落了出来。最后一半进了嘴里,一半撒在了地上,浪费了不少。
姥爹一把抓住阿爸许的手,连声说道:“慢点慢点慢点,你怎么像个饿死鬼一样?”
阿爸许的手有温度,但是比正常人要低一些。他的手是实实在在的,触之可及。如果仅仅是正在奔往黄泉路的迷失魂魄,应该没有这样实在的触感,没有这样的温度,也没有身后那条如蟒蛇一样的影子。
莫非阿爸许是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不成?姥爹暗想。
死而复生分为两种,一种是真死了再复生的,这种人虽然复生,但脑子里的记忆必定散失殆尽。死前的事情就如普通人的前世记忆一般微弱渺茫。亲人朋友全然不记得。姥爹后来将这种记忆叫作“短前世记忆”,意思是这种复生产生的“前世今生”间隔很短。第二种是假死了再复生的,这种人其实并未完全死过,或许由于休克,或许由于疾病,造成了假死状态。这种假死的诈尸事件在民间并不少见。绝大多数诈尸属于这第二种情况。这种情况下“复生”的人,只相当于睡了一个比较长的觉,自然记忆不会损耗。“死前”事情历历在目,亲人朋友当然也不会认错。姥爹后来将这种记忆叫作“假前世记忆”。
眼前的阿爸许第一眼看到姥爹便能认出来,自然不会有“短前世记忆”,不会是真死之后复生。
可姥爹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并且已经掩埋,估计此时已经腐烂发臭,不可能假死之后再复生。
一时之间,姥爹分不清眼前的阿爸许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是人?是鬼?非人?非鬼?半人半鬼?既是人又是鬼?
阿爸许将干粮袋里的东西吃完,又将指缝间的渣子舔了一遍,然后朝姥爹伸手道:“还有没有?”
姥爹道:“还有,但是在屋里。要不你跟我过去吃?”
阿爸许将手往衣服上蹭了蹭,说道:“好哇。”脸上没有半点不自然或者拘束,好像他和姥爹还在萝卜寨一样。
阿爸许将干粮袋还给姥爹的时候,这才看到姥爹肩膀上的竹溜子。他惊奇道:“它怎么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不到我这里来,怎么还爬到你的肩膀上了?几天不见,它就被你调教得比我还亲近了吗?”
竹溜子见阿爸许看到了它,吓得急忙顺着姥爹的手臂钻进了袖筒里,就如见了猫一般害怕。姥爹能感觉到袖筒里的竹溜子还抖抖瑟瑟,它肯定也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才会吓成这样。
姥爹隔着一层布抚摸竹溜子,让它不要那么恐惧。然后姥爹说道:“我没怎么调教它。它为什么不亲近你,这还得你来解释给我们听。”
阿爸许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不过转瞬即逝。
带他回到小客栈,姥爹又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东西。在他吃东西的时候,姥爹又暗暗观察了一番,还是没有找到半点破绽。鬼吃饭是用嗅的。他刚才吃掉了干粮袋里的干粮不说,现在又吃掉了三四碗饭。姥爹没见他偷偷地嗅鼻子,吃法完全是人一样的。除了经过身边时候有阵阵阴风,其他行为举止跟正常人无异。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姥爹坐在阿爸许对面,突然大声问道。
在毫无破绽的时候,突然发问或许可以让对方一惊,从而露出马脚。
阿爸许果然双手一抖,饭碗掉在了桌上,磕出沉闷的声音。饭粒从碗里跳了出来,撒在桌面上。烛光淡黄,将饭粒染了一层哑黄。姥爹不经意想起两人共同对付弱郎大王时屋顶上撒豆子的情形。
“难道我真的死了?”阿爸许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让姥爹始料不及。
但这回答说明阿爸许对遭遇鬼灵暗算的事情不是一概不知。
姥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他确实死了,怕他太难过;说他没死,也是自欺欺人。不如先问清他自己是怎么经历这段时间的。于是,姥爹问道:“那天你提着瓦罐去了牟尼沟,为什么一直没有回萝卜寨?”
阿爸许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苍白如纸。
姥爹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完再说话。
阿爸许默默地喝水,嘴巴在水面轻轻吹后用力地吸,发出哧溜溜的声音,仿佛水很烫,但那杯水只是温水而已。
姥爹心想,或许是他体温较低,所以对别人来说只是温水,但对他来说是有点烫的水,需要先吹气降温,再慢慢地喝。这就如人烤火晒太阳只觉得温暖,而鬼觉得太烫,甚至要被焚烧一样。
阿爸许勉强喝了几口水,终于将他在这几日的经历说了出来。
他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无冤无仇的乞丐会突然袭击他。那天,他将新捉来的小精怪在煮珠湖里浸死之后像往常一样挖了个坑埋葬。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百次来到这里做这种事情了,除了上回被多吉偷窃过獐子精的尸体之外,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其他意外情况。所以他做这事的时候漫不经心。杀死精怪就像别人杀死一只鸡那么稀松平常,掩埋精怪就像别人挖坑种菜一样熟练而随意。
他说他还是挺为已死的精怪考虑的,埋葬的地方总是选择庇荫的地方。
那天他发现一个乞丐提着一个陶罐跟在后面,一股难闻的臭味随之而来,不知道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那个陶罐里散发出来的。总之,那股臭味让他对那个乞丐避而远之,连一句驱赶的话都懒得去讲。
埋完装着精怪的瓦罐后,他仍然没有搭理乞丐。他从乞丐的眼神里已经看出几分不善,但他认为这个乞丐就像凶狠的蛇一样,你不去碰它,它是断断不会来咬你的,但是你碰到它了,它就会张开嘴来咬你一口。
所以,当发现乞丐挡在唯一一条回去的路上时,他还是决定从旁边走过去,依旧认为乞丐是一条盘踞的蛇,虽然不善良但不会咬他。
他正对着乞丐的时候,乞丐傻愣愣地看着他,嘴角拉扯出一丝浅笑,似乎是好意,又似乎是嘲弄。
他疾步离开。谁料乞丐突然从身后追来,将那陶罐倒扣在他的脑袋上。
他这才明白陶罐里装着大粪。他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可是陶罐口的大小恰好与他的头相当,盖进去容易,拔出来难。那股恶臭的东西随之呛进口鼻,令他苦不堪言。他奋力将头往地上磕,想将陶罐磕破。可是那个机灵的乞丐用力抱着陶罐,不让他的头碰到地面。
两人僵持了许久,阿爸许感觉脑袋突然缩小了一些,顺利地从陶罐中挣脱出来。他担心乞丐再次将陶罐扣过来,急忙一路狂奔。
狂奔时他不忘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心惊肉跳!那个乞丐还抱着那个陶罐,并没有拔腿追来。而在那个乞丐的臂弯下,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躺在那里。那个人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仿佛一条即将渴死的鱼在勉为其难地甩动尾巴。乞丐死死摁住那个自己,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阿爸许对付鬼灵游刃有余,但对付人的时候没有任何优势。
因此,逃跑的阿爸许纵然再惊讶也没有转回去细究缘由。他怕的不只是那个疯疯癫癫的乞丐,更怕那陶罐里的秽物。刚才看到那个陶罐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害怕,现在逃脱之后异常害怕,害怕的程度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只要看一眼那个陶罐,他就禁不住浑身战栗,好像陶罐里有无穷无尽的寒冷,且能通过目光传递到他身上一样。
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怕秽物?以前虽然排斥,但还不至于害怕啊。他忍不住心想道。
惊慌失措的他一口气狂奔了十多里,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在牟尼沟和萝卜寨之间走了这么多年,对这里的地形位置比对自己手心的掌纹还要熟悉。百里之内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怎么走才能回去。可这次他感觉才跑十多里,居然就不认识路了!
难道遇上了鬼打墙不成?
心里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是阿爸许认为鬼灵应该不敢对自己作祟,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后来我问外公,阿爸许驱邪捉鬼那么厉害,为什么区区一个乞丐就能让他如此狼狈呢?
外公说,阿爸许长期接触鬼类,难免阴气缠身,影响体质,所以虽然能对付恶鬼,却不一定能对付恶人。你看,歪爹就是例子嘛。
想想确实如此。
歪爹在画眉村一带画符捉鬼是人人皆知。可是他受了阴气的影响,五官歪曲,骨骼歪曲,走路不利索,吃饭喝茶也不利索,其实跟残疾人没有两样。倘若哪个人起了歹心要害他,他肯定打不过别人,也跑不过别人。
阴气多的话湿气也重,寒气也重。因此歪爹的家门口总是晒着大把大把的艾草,每天必喝艾草水,长年用艾草水洗澡,艾草可以去湿,散寒。
急急如丧家之犬的阿爸许连忙找人询问这是哪里。
终于找到一个人后,那人告诉他,这里是某某县某某镇。
阿爸许却不知道这个县这个镇属于哪里,他忙问从这里去阿坝州应该怎么走。
那人却没听说过阿坝州。
阿爸许又说了九寨沟,四姑娘山等地方。
那人知道九寨沟和四姑娘山,说自己没去过那里,但是估计走到那里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的。
阿爸许说他刚刚从那里走到这里,不过几个时辰,怎么回去要十天半个月呢。
那人说,这里接近云南贵州的边境了,九寨沟在青海和甘肃交界的地方,你是怎么只花几个时辰从那里跑到这里来的呢?
阿爸许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刚才一路狂奔居然跑了这么远。
他连忙谢过那人,自己边走边想办法,没想到走到这里碰到姥爹了。
他问姥爹为什么一见到他便说他已经死了。虽然他亲眼看见乞丐暗算杀死了另一个自己,但心中疑惑未曾消减半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已经死了,逃脱出来的是魂魄而已。可是他对自己又掐又打,却能感觉到疼痛。能吃能喝能睡,与常人无异。对着阳光或者月光有影子,脚踩在地上有印子。了解鬼灵的他知道,这些都是鬼魂做不到的。
姥爹心里突然想起在京城游玩的时候听一个专门砍头的刽子手说过的一件诡异之事,于是对阿爸许现在的状态已经有了七八分了解。
外公给我讲起姥爹的这件往事时,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他,问阿爸许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他到底死没死。埋掉的那个阿爸许跟活着的阿爸许到底是什么关系。
外公说,你别急,先听我把姥爹曾经遇到刽子手听到的事情说完,你就能像当时的姥爹一样明白七八分了。要不是姥爹之前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又恰恰听到了一个刽子手谈起这种事情,恐怕阿爸许在见到姥爹的当晚就会烟消云散。
外公说,你姥爹有一次在京城专门杀人行刑的菜市口那里吃饭,恰好听到一个喝多了酒的刽子手在邻桌大声笑谈他经历的事情。因为刽子手是拿刀砍头的人,说的事情自然离不开生和死。这也引起了姥爹的兴趣,虽然他没有像其他爱热闹的人一样围到那桌去听刽子手谈生论死,但也竖起耳朵偷偷聆听。
那刽子手是个浓眉大眼手大肩宽的壮汉,加上他从事的职业让人望而生畏,本来看起来应该威风凛凛,可是他的左膀右臂极不协调,右臂粗大如牛腿,肌肉分明,鼓起的地方像石头一样鼓起,凹陷的地方像坳谷一样凹陷,这是极具神力的表现。如此之下,他那只如常人一般的左臂显得太弱小了,虽然它并不弱小。
因此,他的右肩要比左臂高出一截,端坐着也像是坐歪了。
姥爹瞄了一眼饭桌上正当季节的螃蟹,许多螃蟹的前脚一大一小,恰如那个刽子手的外观。
那个螃蟹刽子手说,他小时候练力量右手比左手练得多,所以才练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左手本来就是辅助右手的,所以现在他砍头的时候比其他刽子手要手法娴熟,右手使猛力,左手轻轻一提,那人头便如切下的豆腐一般落地。切口整齐,绝不拖皮带肉,让受刑者死得干净利落。
旁边有不知是胆大还是故意挑事的人问那刽子手,刀法再娴熟也是杀人,你难道不怕因为杀人太多折煞自己吗?
其实这个问题是大部分人想问的,好奇之心人人皆有。
那螃蟹刽子手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搁,酒水却没有溅出一滴,酒面平静如静。可见他的力量使用得非常巧妙。众人以为他被这个问题激怒,要拿那个问问题的人开刀了。
那个问问题的人吓了一跳,拔腿要走。
螃蟹刽子手却说,你别走。
那人脚步不敢挪动。
螃蟹刽子手用冰冷如刀刃的眼神看了看那人,又将围观的人扫视了一遍,众人感觉那目光就如锋利的刀片擦脸而过,心胆俱寒。
店里小二见势不妙,小声担忧道,完了,完了,他要打人了!
坐在邻桌的姥爹却认为他不会出手伤人。
螃蟹刽子手收回凛冽的目光,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只知道我们砍头杀人,却不知道我们救了多少人。
店里小二忙来救场,给螃蟹刽子手倒上酒,吹捧道,是的,是的,您这双手杀的是贪官,杀的是恶人,杀的是魔,杀的是鬼,是给人间清理祸害!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日子过得舒坦,那是因为您这双手让那些坏人害怕!
螃蟹刽子手对店里小二的阿谀奉承并不领情,一手推开店里小二,兀自将酒杯倒满,然后神气昂扬地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拍桌大声道,就是那些被我们砍头的人,也在偷偷感谢我们救了他!
桌子上的酒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众人看着那个酒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明末政府腐败,朝纲混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判了死刑又偷偷放走,然后随便找个替死鬼来挨刀的现象并不鲜见。只要权大钱多,偷梁换柱再简单不过。那时候,有的身患绝症的穷人便主动去做替身,为的是死后给家里人留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行刑的人有时候知道被砍头的不是真正的罪犯,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兜里都装了买通的钱。
众人以为他说感谢的人是被错杀的人,因为反正都是死,临死还赚了一笔。
接着,螃蟹刽子手讲了一件他做过的事,在场的人这才明白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他们有些刽子手懂得阴阳之术,能让人死而复生。那些被砍头的人,如果真是罪有应得,那么他们自然按规矩下手,毫不迟疑;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们便会想法施救。这种救法是外人所不知的。
众人听他这么说,好奇心又被勾引起来,忙问是什么样的救法。
“是不是可以把他们的头和脖子缝合起来?”一个人斗胆插了一句,抬起手还在脖子上做了一个缝合的动作。
其他人纷纷点头,以为那人的回答接近答案。
众人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在菜市口流传的关于砍头的奇闻逸事比菜市口的人还多。其中最为大众所知的,便是缝合脖子的传闻。
据说菜市口的裁缝铺子在半夜听到敲门是不敢贸然开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