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单枕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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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阿爸许(7)

村长回到寨子之后颁布了一条规定,凡是路过萝卜寨的乞丐,寨子里的人一定要尽力施舍,绝对至少不能让乞丐饿着肚子。

后来外公满了十八岁刚开始跟姥爹学玄黄之术的时候,姥爹就拿毛壳香囊和乞丐的经历教育外公。姥爹说他自己从那两件事中领悟了两个道理。第一,害人的鬼不一定是最坏的,一旦它的能力被人继承,人做出来的坏事远远超过鬼;第二,人要给人一条活路,如果人没了活路,他就会为鬼去办事,反过来害人。外公在他的捉鬼生涯里,将这两条奉为圭臬。

阿爸许不在后,他那只竹溜子经常爬到屋里寻找他,寻找不到之后便绕着姥爹的脚转。

姥爹哀叹一声,将竹溜子捉了起来,放在手掌心,对着它说道:“竹溜子,你的主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你另寻活路去吧。离寨子远一点,没了主人,其他人见了你就会打死你的。”

说完,姥爹见它放回地上。

竹溜子似乎听懂了姥爹的话,一溜烟不见了。

因为阿爸许被鬼灵整死,姥爹抓捕弱郎大王的计划自然落空。煮珠湖的硫黄温泉效果他也得知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自然牟尼沟也不用过久逗留。姥爹收拾了行李,决定离开这里,先去成都,然后回湖南。

姥爹早就听到有人说四川要修路,可以通到汉口。

离开萝卜寨的前一个晚上,姥爹被老鼠的叫声吵醒。

姥爹起床一看,那只竹溜子回来了。它在床边团团转,发出吱吱的叫声。

竹溜子见姥爹坐了起来,急忙全爪扒开,鼠头往地上磕,模仿人磕头的动作。

姥爹顿时明白了竹溜子的意思,问道:“你是要跟我离开这里吗?”

竹溜子一下子蹿到了姥爹的脚面上。

姥爹哈哈大笑,点头道:“好吧,从此你就跟着我吧。”

到了成都之后,姥爹又听说一些人认为修路会损坏风水,切断龙脉,因此组织起来反抗官府修路。

在成都逗留的几日里,姥爹感觉到世间越来越不平静了,打仗的闹运动的到处可见。邪教人士越来越猖狂。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如墙头草一般,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人心惶惶,鸡飞狗跳。杀人放火的事情稀松平常,处处可见。

修路被阻断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这使得姥爹更加迫切地希望早日回到湖南,回到画眉村。家里的书信像雪片一样飞来,催促他早日回家。粮官在信上说,已在老家给物色了一个好姑娘,要让姥爹尽早成婚,尽早生子。那姑娘是同县不同乡的一位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知书达理,面容姣好。粮官认为儿子一定会迷上她。其理由是同县的富贵人家的公子没有一个不眼巴巴想将她娶进门的,为此好几家世交反目成仇。

幸好粮官在省城来说不算大官,但在小地方还是有头有脸。他一心想给儿子找个好媳妇,便在几个大家族打打闹闹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

只不过粮官听在那个县城守粮仓的手下说,那个姑娘有一个不好,她天生命弱,几次差点病死,后来她父亲在一个道士那里求来一个玉手镯。据说那个玉手镯像树木一样有脉络,是活玉,依靠吸食活人的鲜血为生,常人不敢佩戴。

道士说那是成了精的玉石。天底下动物最容易成精,其次是树木虫草,最差是死木顽石。因为动物本身就有灵性,或多或少而已,其中人的灵性最高,所以可以修炼成精。人成精则是仙。而树木虫草长年受到日月照耀,风水熏陶,渐渐具有灵性,与动物同等,然后从动物的层次修炼成精。因此,树木比动物要多修炼数百上千年才能达到同样境界。而死木顽石更甚,它们连树木的经脉都没有,也没有呼吸天地之气的系统,所以修炼难之又难。

那个玉手镯虽然没有修炼成精,但是已经有了修炼的经脉,所以需要吸取人血来巩固修为。当然,作为回报,玉手镯可以为供血的人挡住灾病。

原本玉器就有为主人挡灾挡煞的功能,如果主人发现佩戴的玉佩或者手镯断裂,不用担心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因为不吉利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而玉佩或者手镯已经为主人挡住了灾难煞气,自己破碎了。

琴弦断裂才是不祥之兆,预示不吉利的事情即将发生。

而道士赠送的玉手镯因为有经脉,算是半精,所以能多次挡住灾难煞气,保全主人。

守粮仓的手下还说,他曾去那户人家收粮的时候碰到过那位姑娘,看见她手上果然戴着一个中间有血丝的玉镯子。

不拘小节的粮官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既然有道士的半精玉镯保护她,那她必定是有福之人,而有福之人嫁的男人必定更加有福。

那时候包办婚姻是常态,读四书五经的姥爹自然不会对这种父亲一手操办的婚事反感。他在信中见父亲提起手上戴着血丝玉镯的姑娘,不禁心生好奇,希望早一点看看她是什么模样。

姥爹此时返回的心情有点复杂,一则因为弱郎大王的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再遭遇它;二则世事不平,空有一腔热血和报复却不知道怎么施展自己的才华。除了偶尔想起戴着血丝玉镯子的姑娘时有点期盼之外,其他时候百无聊赖,心灰意冷。

虽然脚步朝着家乡走,但心里却没了方向。

任何人在年轻时都有过迷茫的时候,姥爹也不例外。

在那段时间里,姥爹学会了抽烟。阿爸许家里收的好烟,都由村长塞给了姥爹。姥爹千推万推没能推掉。他抽的便是原来应该由阿爸许享受的烟。

一天,姥爹躺在一个小客栈里抽烟。那时候他就以一副躺在竹椅上的惬意姿势躺在小客栈里,在烟熏雾缭中享受宁静流逝的时光。在三十岁之前,他没有资格享受家里那把竹椅,竹椅暂时还由粮官享受着。当初坐这把竹椅,是因为粮官出去征粮时走的都是田间小道,轿子不好抬,轿夫只能抬竹滑。竹滑就是两根竹竿上放一把竹椅,由两个人抬着走,虽然没有轿子那么威风,但轻巧方便。

刚学会抽烟的姥爹在抽烟时不但觉得呛鼻,还觉得熏眼睛。

可是那一天,他抽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呛鼻熏眼睛。

难道是习惯了?姥爹心中猜疑。

姥爹抬头一看,看见那只竹溜子栖息在头顶的房梁上,正极力吸鼻子,将那些烟雾吸进去,肚子鼓胀如球,但很快恢复原状,而烟雾没再出来。原来是它将姥爹吐出的烟雾尽数吸光了,所以屋里不呛鼻子熏眼睛。

姥爹见它也抽烟,笑着对房梁上是竹溜子说道:“抽烟不是这么抽的,你得先吸进去,然后吐出来!”

竹溜子突然如打了一个喷嚏,将肚子里的烟雾全部喷了出来。屋顶顿时乌烟瘴气,如同一团乌云进了屋。

小客栈的掌柜急忙从外跑了进来,说看到屋顶瓦缝里冒烟,所以跑来是不是着火了。

自那之后,每次姥爹抽烟,竹溜子都会跑到房梁上吸烟吐烟,不亦乐乎。

在此之前,竹溜子虽然跟着姥爹,但两者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姥爹也就如多养一个随身带的小宠物而已,跟养鸟的,养蛐蛐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只竹溜子有点修为而已。但是抽烟成为他们俩的共同爱好后,他们的关系密切起来,变得像主仆,像朋友。竹溜子开始关心姥爹,保护姥爹,就像在萝卜寨的时候对阿爸许一样,甚至更为主动。

阿爸许把它当作利用的工具而已,而姥爹不把它当动物看,把它当作平等的生灵对待。竹溜子虽小,但也能感觉到其中差异,所以给姥爹的回报更多。

它每次吸烟之后,都会去别的人家偷些东西来。

第一次给姥爹偷来的是一个苹果。

姥爹刚看到屋里桌上有一个苹果的时候非常惊讶。他没有买过苹果,更不可能有人送苹果来。他左看右看,以为是别人走错了房间,将自己的苹果放在这里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姥爹发现桌上又多了一个梨子。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关着的,这次不可能是别人走错房间留下的。

正在犹疑间,竹溜子从梨子后面跑了出来,朝姥爹吱吱吱地叫,立起身子摆动前爪,一副它来请客的样子。

姥爹知道老鼠有偷的本性,知道这些东西是它偷来的了,于是摆手道:“谢谢了,我不吃这些东西。你是竹溜子,偷窃是为生存,我不怪你。但我是人,如果跟你分赃,就变成贼了,你自己吃吧。”

等姥爹去水房打了洗脸水回来,桌上的苹果梨子不见了。

第二次,竹溜子给姥爹带来一个女人用的金簪子。

姥爹知道又是它偷来的,笑道:“你以为苹果梨子不值钱,所以我不收。这金簪子非常贵昂,我就会收下。是吗?”

竹溜子看着姥爹,眼睛里光芒闪烁。

姥爹道:“你看,这金簪子上刻有花纹,既是装饰,也是标记。倘若我拿出去换钱,失主可以通过当铺找到我,我就会被抓起来。你这不是帮我,是在害我啊。”

不一会儿,金簪子不见了。

第三次,竹溜子给姥爹带来几个揉成团的纸球。

姥爹拆开来,发现是数额很大的银票。竹溜子进老鼠洞出老鼠洞不便于携带面积较大的纸张,所以它将银票揉成了一团一团。

姥爹哈哈大笑,明白竹溜子的意思——苹果太廉价,金簪子有独特花纹,那钱总没有记号吧?总不能被认出来是谁家的钱吧?所以它直接送钱了。

姥爹抓着竹溜子的尾巴,提到眼前半空中,说道:“阿爸许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他贪恋钱财,手段不正。你跟着他修为一直不得提高,也是因为没有改掉偷窃本性。你既然能修成现在这样通人性,必定是有灵性的,所以你千万不要被偷窃的本性掩盖了灵性。这就像我们说的德才兼备,有德无才,难当大用;有才无德,祸害他人。你有了天予之才,却德行不好,损害了修行,难成大器。”

竹溜子连忙两个爪子合在一起作拱手作揖状,表示它领悟了。

姥爹知道它认为吸了姥爹的烟,占了便宜,想付点烟钱而已。于是,姥爹又道:“我抽过的烟,你不吸的话也会自然消散,我不能收回再使用。所以你不必过意不去。”

竹溜子连连点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竹溜子虽领悟到姥爹说的话,但仍然免不了要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只是不再窃取钱财来贿赂姥爹。

姥爹抽烟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七十多岁,后来肺部虚弱,吸烟就咳嗽不停,这才将烟戒掉。

外公曾指着姥爹睡房的一把高脚木椅对我说,以前你姥爹坐在床边抽烟,竹溜子就在这上面的房梁上吸烟。

旧时老屋没有吊顶,房梁如瘦子的肋骨根根可数,青瓦如鲤鱼的鳞片个个可见。

外公又指着屋顶瓦片上一个如锅般大小的圆形黑影说,那就是竹溜子在房梁上长期吐烟将那片区域的瓦片熏黑的。

姥爹的棺材入土后不到一个月,坟墓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直通墓内。

画眉村的好心人偷偷找到外公,说那恐怕是不吉利的预兆,叫外公想办法预防一下。

外公会心一笑道:“无碍,是父亲的老朋友来拜访了。”

姥爹携着毛壳香囊,带着竹溜子边走边歇,走到四川和贵州交界的地方时遇到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在一个小县城的小客栈中被困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晚上,竹溜子从外面回来后吱吱吱地叫个不停,惊慌不已。姥爹抽烟的时候它居然没爬上房梁,出人意料地在桌子上转来转去,用爪子将桌面挠得嗤嗤响。

姥爹见它异常,便将它放到手中,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鼠类也会生病的,我倒是差点忘记了。”

竹溜子猛摇头,吱吱吱地叫。

姥爹见它摇头,又问:“是不是这屋里不安全,你叫我尽快离开?”

竹溜子还是猛摇头,吱吱吱地叫。

“是不是雨天快要结束了,你给我来报好消息?”姥爹又问。

竹溜子仍然猛摇头,吱吱吱地乱叫。

人与动物再灵犀相通,也无法达到语言沟通的境界。就如大人跟只会咿咿呀呀作语的小孩子说话一样,只能从小孩子的表现来判断他的喜怒哀乐,要什么不要什么,但是无法沟通更为复杂的问题。

姥爹不明白它为什么这么惊慌,只好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可竹溜子无法安静下来,从桌上跳下来,在姥爹的脚边团团转。

姥爹心想,上次它这么做是要我带它离开,这次难道也是要我带它离开不成?现在虽然雨水稍停,但夜色已晚,要离开这里也得明天天亮才行啊。

姥爹激灵一动。莫非它是要带我出去看看什么东西?

“你要领我出去看什么东西?”姥爹问道。

竹溜子的脚步立即停下,抬起头来用那双小而闪亮的眼睛看着姥爹。

“那就走吧。”

姥爹将烟收起,披了一件外套就由竹溜子领着路走了出去。

还未见过竹溜子惊慌成这样,能让它这样的事情,必定不是小事,姥爹一边走一边想。

外面月光如水。

小客栈所在的地方有个“鸡鸣三省”的称呼。意思是这里的鸡打鸣能让三个省份的人听到叫声。因为这里地处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交界处。姥爹突然心想,是不是弱郎大王怕我跑出四川境内,偷偷追到这里来了?而竹溜子这么紧张是因为看到了弱郎大王吗?倘若是这样,我跟着竹溜子跑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转念一想,竹溜子跟了阿爸许这么长时间,不至于分不清凶险安全。

姥爹跟着竹溜子跑了大概三四里路,终于跑到了一个小山坳里。小山坳里只有一条小道,前面有一个行路的人。月光将那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就如蟒蛇一般跟在他后面,踽踽而行。

看到那人后,竹溜子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它频频回头去看姥爹。

“你叫我来就是看这个人吗?”姥爹问道。

那人走路的姿势自然,一点儿也不僵硬,自然不会是弱郎大王。鬼是没有影子的,而那人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于是姥爹放下心来。

不过姥爹不清楚竹溜子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人如此感兴趣,并且如此激动。不过既然来了,就看看那人到底是什么人吧。

于是,姥爹朝前面那个人喊道:“喂,兄弟,请等一等我!”从那身形上可判断前面的人是个男的。

听到姥爹的喊声,那人还没回过头来,竹溜子倒是一惊,急忙蹿到了姥爹的脚边,迅速攀爬到姥爹的肩膀上。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

姥爹见了那人,顿时惊得魂儿跑了似的,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一动也不动。姥爹的嘴张开着,下巴无法合拢。在他惊呆之时,水一般的月光流在姥爹的嘴上,从他的嘴里流入,居然有丝丝缕缕的寒意。

古人将月亮称之为太阴,与白天的太阳呼应。所以姥爹在吸食阳光的时候感觉到像吃饭一样,而恰才有了喝水的感觉。一为吸食阳气,一为吸食阴气。学会了吸食阳气,掌握吸食阴气的方法自然手到擒来,融会贯通。

刹那之间,姥爹感觉月光突然被冻住,他就如冻在冰里一样无法动弹,窒息的感觉袭了上来。这是跟上次在屋顶的体验几乎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感觉周身稍稍冷一些,应该是至阴的太阴之光所致。

同样,在他几乎要被憋死的时候,月光重新流动起来。胸口得以舒展,呼吸得以继续。

回头的那人瞥了姥爹一眼,点头称赞道:“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你已经是舅舅级别了,恭喜恭喜!”

姥爹也感觉浑身舒畅无比,但他没有细细体会身体变化,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盯着那人说道:“你……你……你……”

那人低头将自己打量一番,又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姥爹,问道:“我怎么啦?”

姥爹的喉结滚动,终于发出话来:“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