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秋天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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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幸福的麦穗(1)

公共汽车在饮马池乡沟外停下来。售票员告诉我,下车往沟里走十分钟就到乡政府了。我很气愤,自己上车的时候问过售票员,售票员指天发誓说肯定到饮马池。司机师傅也下车来忙活,先后把几个跟我一起等车人的行李扔上了车顶。我的包也差点被他“抢”走,他们的热情有些夸张。售票员的嘴巴也像抹了蜜,甜的你不好意思不坐他们的车。可现在,司机的脸拉成了长白山,售票员的嘴巴也尖刻起来。

通往饮马池乡的道路很难走,乡里的山上有锰矿,道路被重载车辆碾压得变了形,坑坑洼洼的。只好放弃公路走小路,听人说,小路离乡里很近的。穿过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套,还要走上一段土路。土路从庄稼地中间通过,一场透雨过后泥泞难行。不大一会儿脚上穿的皮鞋就粘上了很厚一层“泥高跟”。

地里种的是小麦,现在是农历六月中旬,正是小麦秀穗的时候。站在麦地中间的土路上,有风吹过,麦子卷起了一片浩瀚的波涛,叫人容易产生错觉,仿佛置身于浪波之中。遗憾的是脚下的笨重还是煞了风景,拖着十几斤的重量前进,想象的翅膀也就没了激情。

村子终于近了,村头麦田边上是一座二层小楼,是家酒馆。外面装修得很讲究,跟这个偏僻的地界多少有些不协调。酒馆的生意很好,饭时已经过了,外面的车还不少。我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我准备进酒馆想吃点东西的时候,老板娘才一声喊叫引来了很多人的关注。

我当时把脚上的大块黄泥巴甩掉了,以为乡村饭店没那么多讲究,开门就进去了。老板娘冲我喊:等一会儿,脚上有泥。很多人都回头看我,我不知所措。老板娘四十多岁的年纪,打扮得很时髦。老板娘笑盈盈地说,客人是从远处来的吧?麦穗,麦穗,赶紧给客人擦擦鞋。我这才明白老板娘叫我等一会儿的原因。屋里地面铺的是高档的地板砖,干净整洁。我这双泥脚踩上去的确是不合适。我正不安的时候,叫麦穗的女孩从吧台里出来。麦穗走近我低声说:我帮你擦擦鞋吧。

我无法拒绝这个叫麦穗女孩子的服务,拒绝了她,就等于拒绝了肚子的抗议。麦穗擦鞋很仔细,我在门口一直看着她。麦穗的年龄也就在十六七岁的样子,她这个年龄,在城市很多家庭里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可人家麦穗已经在饭店当服务员赚钱贴补家用了。

酒馆里的饭菜很丰盛,主要是以山里的土特产为主。小公鸡是家养的,炖上山里天然的野生蘑菇,味道鲜美。主食是煎饼和高粱米水饭,要一盘新鲜的沾酱菜,正符合我的胃口。老板娘很热情,我结帐的时候问我,是城里人吧。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从农村靠写作出来,最近才被市里的群众艺术馆聘用的。我在艺术馆里负责农村群众文化调研,这次到饮马池乡是馆长的指派。主要是来考察当地民间艺人的剪纸情况,需要深入到百姓家里进行采访,也需要当地的乡政府协调配合。

我向老板娘打听乡政府的所在地,老板娘喊麦穗送我去。

乡政府离饭店并不远,麦穗一路上都不说话。我跟着她,在村庄的小巷深处左拐右钻,眼前突然开阔了。乡政府门前广场很大,小楼也建得精神,门口还有两个巨大的石狮子。大门是朱漆的,看着显得庄严肃穆,让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乡政府,倒是跟庙宇建筑有些相似了。

麦穗送我到地方后不走,她问我:他们要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看她的认真样子,只好回答她:我是来调研的。麦穗不解,继续问:调研?你说具体点行吗?我指着石狮子说:比如,这对石狮子摆得就不对。麦穗更纳闷了,围着石狮子看了一遍,看我:哪里不对了?我笑了,跟她解释:门口摆放石狮子可有讲究,通常是一雌一雄,可咱们这的石狮子两只都是雄的。想必买的人不懂这个起码的常识吧。

麦穗咯咯笑了,说我还真没注意,摆个石狮子还有那么多讲究啊。麦穗转身走几步,突然回头跟我说:你要加小心。说完,就急匆匆走远了。

我愣了愣,不知道麦穗这句话的含义。乡政府收发室里出来一个老爷子,拦住我,说乡政府没人,改天再来吧。我忙解释,说自己来调研的。老人看了我半天,说,那你进屋等。我只好拎了包在收发室等。老人不再理睬我,只顾鼓捣一个小收音机。我只好耐着性子坐下来。

不一会儿门外就有摩托车声音响起来,很刺耳,很夸张地在门口打旋。我正好奇,不知道这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摩托车队,一样的打扮,一样的摩托车。我出门,领头那个戴红色头盔的人我好像在麦穗的饭馆里见过,样子很凶悍。他把摩托车熄灭了火,冲我走来。对我说:哪来的?我看了他一眼,不屑回答他。他不在乎,继续盘查我:问你话呢?听没听见?知道我是谁不?大奎,有号的。我转身进收发室,觉得跟这个大奎搭讪纯粹是浪费时间,更何况他一身酒气,根本没有沟通的必要。大奎被我晒在了外边,摸一个手机,滴溜溜摁。

乡里还是来了干部接待我,不过,接待的地点不是在办公楼里,是在收发室。那人清瘦,高挑个,四十多岁的样子,自称是刘秘书。很诚恳地问我是记者吗?我想了想回答他就算是吧。他眉开眼笑说,欢迎记者同志,欢迎记者同志。还冲外面傻站着的大奎说,赶紧给李记者安排住处。大奎扫了我一眼,兔子般麻利地上了摩托车,一挥手,摩托车不是好声叫着没影了,只留下了几条白色的烟尘尾巴。

刘秘书给我倒了茶水,说不好意思,最近乡里领导都不在家,只能委屈我住到旅馆里去了。还问我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他一定设法解决。我说,我可能要住上一段日子,需要下去调研采访。刘秘书的脸色不好看起来,说,你想调查什么?我说,也没什么,凡是跟文化有关系的就调查。刘秘书慎重地问我,能不能给他看看我的记者证,还一再声明没有别的意思。我说别客气,记者证我没有,倒是有单位的介绍信。我把介绍信给他看了,刘秘书很认真,从头看到尾,把公章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看完把介绍信递给我问,李记者要写多长的文章?我回答他,说不好,可能要出书。刘秘书说,出书得几万字吧?我说计划是二十万字,还要配发照片。我带了数码相机,需要下去拍照。

刘秘书站起来说我明白了,李记者远道而来,还要潜心写文章,我看就住在麦穗的饭馆里吧,那里条件好,楼上可以住宿,所有的费用你不用管,我叫大奎给协调好了。我说那可不行,这次出来领导特意交待了,食宿都是要报销的。

就这样,我再次回到了麦穗的饭馆。

麦穗帮助我整理了楼上的一个房间,我很惊讶,这里住处的条件跟城市里的宾馆没有什么大的差别。麦穗动作很娴熟,显然这套活计已经干了很长时间了。我向麦穗打听房间的价格,麦穗笑着告诉我,乡政府安排的房间,不需要客人付账。我诚惶诚恐,觉得这样太给人家添麻烦了,执意要换房间。麦穗涨红了脸,说我再坚持她会挨骂的。我这才放下随身携带的包,看麦穗把空调打开。

麦穗说,看你的打扮就知道你还得住我们的饭馆。我说,我的打扮怎么了?土气吗?麦穗说,不是,是有知识,有文化,像个老师。麦穗的话倒是把我的脸搞红了,麦穗接着说,每次城里来像你这样打扮的人,乡里都要安排他们住在我们饭馆。我笑了,说服务员,你把空调关了,我不习惯用那玩意。我要开窗子,透透新鲜的空气。麦穗关了空调,把窗子打开。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浩瀚的麦浪,直向小饭馆涌来。夕阳里,波涛翻涌,小饭馆成了一艘小船在起伏,一股清淡的麦香飘荡过来……

麦穗说,你还是叫我麦穗吧,我不喜欢别人叫我服务员。我就在楼下,需要什么喊我就行。我说,好,好,叫麦穗这个名字好,能闻到庄稼的味道呢。

晚上,麦穗叫我下去吃饭,没有想到,那个骑摩托车的大奎来陪我吃饭。大奎已经没有了中午时的强硬,笑呵呵地点菜要酒。我说我不喝酒,大奎不高兴了,说不喝酒不给他面子。没有办法,我只好给他面子,要了一杯白酒。麦穗一直在吧台里看我们喝酒,客人多的时候,麦穗也跑去端菜。我们喝的白酒是当地酿的小烧,度数很高。大奎很能喝,喝一口还有一段荤嗑,都是少儿不宜的。这个时候,麦穗就低着头或者去忙别的,避开大奎的粗俗。

大奎是代表乡政府来陪我喝酒的,自然喝得十分卖力气,十分理直气壮。

我注意了一下,来饭馆吃饭的客人大多是附近矿上的矿工或者老板。不管哪类人来,都与老板娘很熟的样子。老板娘风韵犹存,在各个饭桌上周旋。麦穗很显然对老板娘这样的殷勤很不满,扭着脸看书。老板娘看见了麦穗的怠慢,还抢走了麦穗手里的书。麦穗小声抗议,还我的书。老板娘瞪她一眼,很尖刻地说,我可是花钱雇的你,看书也成,这个月工钱不给你了。

麦穗只好努力地朝每一位顾客微笑起来。

大奎的酒量惊人,两杯酒下肚还要来。我索性由着他表演,我心里已经有了底,从第二杯白酒开始,麦穗给我倒的是凉水。我感激地看一眼麦穗,麦穗冲我点头。大奎借着酒劲,开始跟我套近乎。明天非得要陪着我去调研。我说,你还是忙你的吧,派咱乡的文化站站长跟我去一趟就行。大奎听了我的话,笑了。笑得我一脑袋露水。大奎说为你这番话,咱俩把这酒干了。大奎说完就先干为敬了,我抿了一口,大奎把酒杯倒过来看我,说,不行,太不爽快了,刚下一韭菜叶,再回回手。我说,我不能喝不明不白的酒,这酒有讲究吗?大奎说,咋没有,我就是文化站的站长。

我一下子就喝呛了,咳嗽半天,直起腰看大奎。大奎腼腆起来,李记者看我做啥?我说,你是文化站站长?大奎说,是啊,我都干四五年了。不信,你问麦穗。我说,那你平时都干什么?大奎说,闲不着,文化站长忙啊,拎着喇叭宣传乡里的精神,我连续多少年受到表彰了。我说,乡里都什么精神啊?大奎说那可多了,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有什么,谁家老娘们不结扎,我带人喊话,不投降就抓;还有,提留款啥的有不交的,我带人抄家。在我们饮马池,文化站干的是派出所的活,职能大了。李记者,这事你不用反映了,中央把农民的负担减轻了,也给我们的负担减轻了。我说那你说说,咱乡为什么叫饮马池?有讲究吗?大奎醉眼朦胧地看我,李记者,这你难不住我。

老板娘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拉个凳子坐我们桌子旁边,一起听大奎讲。大奎说,是这么个事,春秋时候有个叫曹操的人知道不?麦穗“扑哧”一声笑了,纠正说是三国。大奎急了,啥三国啊,就是春秋,春秋三国吗,紧挨着的,是你搞混了。麦穗犟嘴,是你搞混了,春秋战国不是春秋三国。老板娘打断麦穗的话,训斥道,你个死妮子,听站长讲,你知道啥啊?麦穗白了一眼老板娘出去了。我无可奈何继续听春秋版的曹操演义。大奎说,年代久远了,曹操他个老小子打仗来,搞东征,就像美国入侵伊拉克,曹操他没打伊拉克,我是打个比方,他东征乌桓。我这么说你们听明白了吗?我和老板娘一起点头,表示听懂了。大奎打个饱嗝,接着说,曹操路过咱们这,看咱们这地方好啊,就说,都给我停下脚,喂喂马,吃点饭,找个花姑娘玩玩。老板娘夸张地笑,说曹操还挺赶时髦的。大奎得意说那是,曹操鬼着呢,叫手下的士兵饮马,他来搞花姑娘。还把咱村改了名字了,就这么着叫饮马池了。

我被文化站长大奎搞得啼笑皆非,想去休息。大奎不依不饶说,怎么样?这就是饮马池的由来,我对曹操这个人相当有研究,当年他就把咱饮马池霸下了有他的原因。老板娘说,啥原因?是看中了咱饮马池女的了?大奎撇嘴,要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拿着那白糖当面碱呢。人曹操是大人物,眼界宽着呢。爱江山也爱美人,人家围咱村子转了一圈,马上下令就把咱这封锁了,划归皇家别墅了。我走不成,继续听大奎讲。大奎得意忘形,说,人曹操那老小子看明白了,咱饮马池山里埋藏着锰矿呢。想等一天,他派人来开发锰矿,结果这事一拖就拖黄了,我分析那时候科学不发达,没有机械设备,曹操怕成本太大,没腾出手来搞开发。

大奎讲完,征求我的意见,李记者,我这文化站长水平还行吧?我点头说不错,不过,曹操还真不是春秋时候的。大奎说,不是春秋的那是啥时候的人?我说我也忘了,现在想吃点主食,然后上楼睡觉。大奎说,对对,老板娘,赶紧着安排去,给李记者放上洗澡水,鞍马劳顿,需要养精蓄锐以利再战。

一杯白酒已经把我的脑袋搞得一团糟了。麦穗送我上楼,我进了房间,想洗澡。突然听见洗澡间里已经有“哗哗”的水声了。我好奇地开门,吓了一跳,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正在里面洗呢。我脑袋“嗡”地一声,以为自己走错门了,转身出来喊麦穗。麦穗跑上楼来,我说,怎么回事?屋里已经住着别人了。麦穗红着脸说,是大奎安排的。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个大奎以为我是他心目中的曹操呢,拿花姑娘来招待我来了。我生气地下楼,大奎已经走了,只有老板娘在。我说,赶紧把那女的赶走。老板娘为难地说,大奎没交待啊,李记者,我们这……我们这是很安全的。只有我和麦穗两个人知道,不会出事的。我看麦穗,麦穗“噔噔”上楼。老板娘说,死妮子,你作死啊?

麦穗不言语,不一会儿薅着那女的下来了。那女的衣服还没穿好,头发湿漉漉的。冲麦穗喊着,干什么?干什么?放开我,补完妆再走还不行吗?老板娘看我,说李记者,都是干净的,没病。我生气地上楼,不再理睬老板娘的解释。

澡也不想洗了,洗澡间里已经弥漫了那个女人的味道。楼下,那个女人并没有马上走,在镜子前穿戴。老板娘跟她嘀咕半天,意思是怪那女人太直接了,不会含蓄点,明天她没办法向大奎交待。女人走了,老板娘开始咒骂麦穗。麦穗依旧不言语,锁门关灯,然后进了她住的房间,“咣当”一声把门摔上。老板娘看来真没办法了,在门外喊,你等着,这个月的工钱我扣你五十。房间里面麦穗放录音机,声音很大,故意跟老板娘作对。老板娘气得哭泣起来,一会儿数落她自己的命苦,一会儿砸门说麦穗,你把那破玩意关上,楼上还有客人呢?

麦穗房间里的音乐嘎然而止,一切恢复了宁静……

吃早饭的时候,老板娘和麦穗又发生了争吵。原因是为了一件衣服。

老板娘说,城里哪个酒店的服务员不穿工作服了?不穿工作服,就是不尊重客人。麦穗给我端出来小米粥,不理睬老板娘。老板娘冲我说,这是啥世道啊,我说话还不算数了。我安慰她说,别着急,这种事情得慢慢跟服务员说。老板娘像是得到了支持一样看麦穗,你听没听见,连城里的记者都这么说,你穿上那衣服,不用你端这端那的,有个服务员的样子才对。麦穗看了我一眼,跟老板娘讨价还价,那好,那五十块钱不扣我了,我就穿。

老板娘的脸上笑出了花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