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秋天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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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秋天的证词(1)

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里,马耳朵沟的老百姓特别幽默可爱。他们先是把家里的钢质或者铁质的家什全部拿到村街上来,在大碾子旁架起口大锅,锅里添满了水,锅下烧柴和煤。然后把钢啊铁啊的家什,都丢到大锅里煮啊煮。

全村的孩子像过年一样兴奋,都围在大锅前看热闹。我也夹在孩子们中间,搞不懂大人们在做什么,但是心里特别崇拜他们。因为晚上他们也不睡觉,轮班守候着大锅,烧啊烧。锅里的水沸腾着,沸腾着,像我们马耳朵沟火红的日子。

后来干部徐殿武赶来了,把我们马耳朵沟的人大骂了一顿。全沟人这才知道,炼钢铁是不能用大锅的,就是用大锅也不能添水,这样煮来煮去的结果是:铁疙瘩还是铁疙瘩,钢疙瘩还是钢疙瘩。三爷爷是村里管事的,他几次用棍子往锅里捅,捅出了五奶家的铁盆,除了有点热没有别的变化;捅出了张浩泰家的钢犁铧,除了有点热也没有动静。

三爷爷很执着,他往地上啐口吐沫说:多加柴,他奶奶的,非给煮出个甜酸来!甜酸没有煮出来,却被赶来的徐殿武一顿骂。据说山外面都在大炼钢铁,只有我们这啥也没炼出来。没炼出来也成,关键是快把全村的柴禾都烧光了。三爷爷带着人出去学习,回来在沟口搭建了标准的炼钢炉子。一次都没用上,干部徐殿武捎信来说,赶紧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吧。三爷爷就慌了,跑步回来叫大家都去跑。把家里的粮食,吃的喝的都拿到一起,把炼钢炉子改造以后成立了食堂。

自从进入大食堂以后,我们马耳朵沟就开始了幸福生活。开始的日子特别滋润,吃得饱,吃得香。饱暖思****,男的就讲女的。一讲女的,我就心跳加快。那是我的青春期,在地球上一个叫马耳朵沟的小村庄里开始破土发芽。没有谁注意我的变化,每天晚上我都会摸到身子下面悄悄长出来的淡淡的绒毛,它们正在夜色的掩护下茁壮成长着。

好久不长,村子里的粮食吃光了。三爷爷赶着大车去沟外面要救济粮。没有想到外面的情况更加糟糕。三爷爷带去的几个玉米饼子被一群女人堵截,其中还有女人撩起衣襟叫三爷爷看****换饼子。三爷爷很正经,只是草草地偷看了几眼,然后把饼子分给了那些挨饿的女人。

沟外面的救济是指望不上了。三爷爷蹲在地上抽了半天闷烟,抬头眯缝着眼睛说:解散算了。那一年是1961年,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偷看了许大个家的女儿三丫洗澡。

其实这事纯属巧合,并不怪我。马耳朵沟沟底有条小河,三丫洗澡的时候是晌午。我路过的时候看到了树杈上的花裤衩,那是三丫的。我以为三丫把花裤衩弄丢了,就拎着三丫的花裤衩给她送去。三丫“嗷”地一声喊叫,整个身子缩回到河水里面,只露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惊恐地看着我。我敢发誓,马耳朵沟的河水很浑浊,我绝对没有看到三丫的身子,除了那颗湿漉漉的脑袋。

可是三丫的爹许大个不信,他揪着我的脖子咒骂,我拎着三丫的花裤衩辩解,在村子里闹得一塌糊涂。三爷爷正为食堂解体的事情闹心,不管这事。我奶奶和姑姑据理力争,双方在村子里面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骂。当时盛况空前,直到把全沟人骂得都反胃了。我姑姑还是姑娘,她巧舌如簧。说明明是我侄子捡到了花裤衩给你们家三丫送去,好心被你们当成了驴肝肺,猪八戒倒打一耙。我奶奶则更加直接,她说这事不能只怪我孙子,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怪也是双方通奸。

后来这事就更加离谱了,我姑姑挠了许大个脸蛋子上五个手印。许大个踹了我姑姑一脚,踹岔气了,很多年都不好,总岔着气。我奶奶抱着许大个的大腿不松开,还去他们家炕头上耍赖。结果许大个很生气,他抡起石头假装吓唬我奶奶,却不小心把张浩泰家没有煮化的犁铧给打掉了一个角。张浩泰叫赔钱,许大个不同意赔,张浩泰去找三爷爷理论,三爷爷正为食堂解体闹心,不管这事。张浩泰就喊儿子跟许大个扭打在一起。我奶奶一看赶紧从许大个家炕上下地回家了。我不走,我正在炕上跟三丫玩“嘎拉哈”。 我们沟满族人多,“噶啦哈”就是羊和猪膝盖骨。那是我们的玩具,三丫手巧,把“噶啦哈”都涂抹上了红颜色,玩“嘎拉哈”都是要配一个口袋的。“嘎拉哈”是六面体,因两个尖角重心不稳,弃之不用。正面像人的肚脐眼儿叫“坑儿”,背面像胖人的肚皮叫“背儿”,侧面像人的耳朵叫“轮儿”,还有一侧什么都不像就叫“真儿”。三丫的“噶啦哈”玩得好,她不仅会弹,还会翻飞着抓。我看得眼花缭乱,跟她比试是比不过的。

此时,外面的争斗正酣。许大个吃了亏,进屋喊正跟我玩“噶啦哈”的三丫去邻村找小舅子帮忙。三丫胆小不敢去,我就自告奋勇说陪着三丫去。我和三丫翻身越岭,把三丫的老舅找了来。三丫的老舅家里也没有粮食,饿得不行,掀开锅盖找吃的。锅里啥都没有,三丫老舅就从炕洞子里翻出两只地瓜,“咔咔”地啃着吃了。吃完来了力气,抄起铁锹去打架。结果因为饿晕了,忘记了应该找谁打架。正巧干部徐殿武来检查食堂情况,发现炉灶都扒了,骂骂咧咧地到处找三爷爷问罪。三丫老舅听见他骂,以为骂自己,就冲上去揍了一顿徐殿武。后果也不是很严重,徐殿武的门牙都给用铁锹给拍掉了,人也拍晕了过去。

对于三丫老舅这种行为,马耳朵沟人深恶痛绝。我姑姑还去劝架了,说有啥事不能好说好商量啊,非得拍掉人家门牙啊。三丫老舅被公安抓走,三爷爷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拎着瓜秧找瓜蛋,最后才揪出我来,知道我才是最初的祸源。给我定了一个“小流氓”的罪名,这事就过去了。

这事不过去也没有办法,因为饥饿马上就来了。那几年,马耳朵沟山上的树皮,荆条的籽都吃光了。人们饿得打晃,没有精力去追究其它比填饱肚子还重要的事情了。至于我的名声,是后来马耳朵沟又能够有粮食吃的时候才知道重要性的。我后来就没有大号了,小名也不叫了,全村人都叫我“小流氓”。叫我“小流氓”的人很多都记不起我这个绰号的来历了,三丫也忘记了。他们只知道这样叫我很快活,我是马耳朵沟的快乐因子。

我心里其实不记恨三丫,我只恨许大个。要不是许大个多事,我把花裤衩还给三丫就算完事了。因为他的大惊小怪,才有了三丫老舅蹲了几年大狱。才有了徐殿武的门牙拍掉,脑子也拍得不好用了。徐殿武的脑子要是好用,后来也不至于闹出很多极端的事情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因果报应。还有张浩泰家的犁铧,那么多人煮了那么多天都没有煮化,却被无辜地砸掉了一个角。还有我姑姑的岔气,老不好,一个姑娘家总是靠侧着身子放屁来缓解不适,不雅。

那时候,饥饿像可怕的魔咒一样紧紧罩在马耳朵沟的上空。人们总感觉吃不饱,被饿怕了一样。不过,饥饿没有阻止住我的成长,转眼,我也长成了半大小伙,因为爸妈早逝,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所以很快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那时候生产队出工挣工分,男壮年劳动力每天十二分;一般男性劳动力则定为九分至十一分;我属于一般男性劳动力范畴,只能够每天挣九个工分。

据好事的姑姑调查,我本来是可以挣十个工分的,可是生产队有人反应,三爷爷就只好给我九个工分。反应的人是谁,奶奶和姑姑分析了几个晚上,综合一下意见以后锁定了许大个。我跟许大个平时不咋说话,可是冤家路窄,每次出工的时候,都在一起搭配。每次听着他喊我“小流氓”的时候,我的心里都极度憎恶他。

天旱,庄稼长势不好。眼瞅着全沟几百口人又吃了探头粮,三爷爷的眉头一直不能舒展。“探头粮”的意思就是今年提前吃了明年的口粮份额,有点恶意透支的意思。全沟的社员开会,从夏天开始就要看着,防止偷盗行为。尤其是粮食刚刚收割回场院,更要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看管。

场院在马耳朵沟河沿的平台上,很开阔。秋天收回来的玉米棒子金灿灿地堆在那,收割下来的谷子也堆在那。场院上搭建了临时的窝棚,我和许大个晚上一个班看秋。粮食没成熟的夏天,我们叫看青。秋天粮食成熟了,我们就叫看秋了。看青是要在庄稼地里巡逻的,那样的情景很刺激。尤其是晚上,夜色把山村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我们这些早就被三爷爷分好工的看青人员开始了各就各位。不管夏虫呢哝,蚊虫叮咬,都要坚守岗位。

岗位有时候在山坡上,我找几枝干树枝燃着湿漉漉的青草,熏赶蚊虫。许大个不知道是什么血型,蚊子都不爱吸他的血。所以这个冷血的家伙坚决不让燃火,说是怕暴露目标。我嘴里嘟囔几句,我们是正大光明地看青,怕暴露目标干什么。后半夜有露水,许大个在一堆柴草里呼呼打着呼噜。我们俩轮班,警惕地观察着山坡下面的庄稼地。夜晚其实很安静,谁要是在庄稼地里走动,是会有窸窣的声响。尤其是掰玉米棒子的脆响,在夜色里面清晰地传出很远,触目惊心地颤栗。许大个说那是玉米疼痛时候的呻吟,像生孩子卡在产门出不来时老娘们的疼。

对于许大个的这种粗俗,我忍无可忍。念在我跟他家三丫这些年一直关系不错的份上,我才没有给他暗地里捏泥巴棺材咒他死。有时候也要轮换庄稼地块,没有山坡不能居高临下,就全靠侦查的功夫了。许大个其实很有一套,他的眼神不济,耳朵却好得出奇。我俩在庄稼地里巡视,有时候他突然趴在地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也如法尝试过。后来惊奇地发现,其实大地是有弹性的。我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耳朵贴在地上,触觉一下子箍紧了大地的脉搏。想不到土地是如此的温暖和安宁,远处有人走来,那人的脚步就像荡起涟漪一样,大地上微小的震动扩散开来,一直传导到你的耳膜。许大个就是靠着这个本事,屡次抓获小偷。

小偷其实都不是外人,都是沟里的乡亲。许大个公事公办,抓住就报告三爷爷,三爷爷在全沟的大会上批判。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三五穗玉米,几个土豆地瓜的事情,要不是饿着难受,谁也不会干这样的事情。许大个的老婆挨饿的那年死了,其实不是直接死于挨饿,因为她早就有病。但是要不是挨饿,她没准还会多活几年。按照许大个的说法,早死早托生。早死还少受罪了。

我们看青,有时候也会偷着吃玉米棒子。不敢烧熟了吃,生吃。玉米刚包了浆水,还没有晒粮食。啃着吃,甜津津的香甜。这样的日子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有了青玉米的滋润,我和许大个的男人本性都开始慢慢复苏。有一天晚上,我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庄稼地里有男女的喘息。听到了许大个说:就好了,婶子,就好了,婶子。

惊醒的我看到寡妇何翠菊掩饰着酥白,慌慌张张地消失在田野上的毛毛道尽头。许大个回到身边的时候,我好奇地问他刚才“就好了”什么,许大个张大了嘴巴,半天缓过来骂:你胡说什么啊,小流氓!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在心里暗暗发狠,等哪一天落到我手里的时候再说。

看秋的时候出了大娄子,尽管人手没少加派,但是盗窃却屡有发生。而且粮食逐渐减少的数量很惊人,完全不是顺手牵羊的那种。已经升任大队书记的徐殿武很着急上火,生产队的粮食要统一上交公粮的。剩下的才能按照人口来分。完不成公粮任务那还了得。徐殿武对这事很重视,不断给三爷爷施压。

三爷爷哭丧着脸,因为粮食像开闸的水一样,控制不住肆虐和泛滥,不断在丢失。徐殿武带着两个扛枪的民兵进驻马耳朵沟,非要挖出盗窃团伙来。折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结果。徐殿武虚晃一枪,采取了暗地里做工作。他上门听取人民群众的意见,充分发挥人民群众的力量,把犯罪分子淹没在人民大众的海洋里。

徐殿武的工作做得深入人心,很快就赢得了群众的信赖。比如我姑姑和奶奶,她们一直为全沟上下的老百姓忧心忡忡。徐殿武深夜造访我家,我那天没有去场院值班,躲在被窝里假睡,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徐殿武先是握了奶奶和姑姑的手,把温暖送给了人民群众。奶奶和姑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跟领导握手,受宠若惊。她们的热情很高,分别向徐殿武反应了马耳朵沟的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徐殿武都摇头,启发她们要注意敌人的动向,不能被表面的一些现象迷惑住,要看到事物的实质。

姑姑把“事物”听成了“食物”,联想到一个可疑的情况。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们马耳朵沟只有一盘石碾子,全沟人吃的食物基本都在这碾碎加工。所以,碾道要比茅房人多,家家都要排着队占碾子。占碾子一般都是放笤帚,笤帚是扫碾盘上的粮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