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秋天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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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跳舞的阳光

太阳似吴老师的驼背,在山后边蔫吧啦叽地拱。三拱两拱,山头抗不住劲,到底让太阳冒了头。哗啦一下子,小城就醒了,剪子胡同就亮了。

吴老师坐在自家的五楼阳台上,迎接远方第一缕阳光。剪子胡同在大兴土木,吴老师住的楼房是年前第一批回迁楼。如今的剪子胡同只剩下半把剪刀了,丢在吴老师家住的5号楼后面,破破烂烂。像一堆被野狼撕咬过后的猪下货,没有头绪,千丝万缕。实际上那半把剪刀上的居民,日子过得挺闹心。前街的动迁户住上了楼房,后街一下子没有动静了。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很是流行,说剪子胡同过去是坟茔地,在这投资开发是很晦气的。房地产开发老板们都很忌讳这个,步伐明显慢了下来。后边这半把剪刀上的平房就没有了生气,孤零零地瘫在那儿。人也像散了板似的,打不起精神来。

比起他们来,吴老师就有了一种优越感。起码,楼上能先享受到阳光的抚慰。当了一辈子穷教师,退休了还能住上楼房,还能在阳台上晒太阳,这是吴老师以前没有想过的事情。就像女儿吴雪,虽然眼睛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可她的到来给吴老师的生活平添了很多乐趣。吴雪是吴老师的偏得,是老天爷的恩赐。吴老师患有先天性的无精子病症,医生已经宣布了他几乎没有可能做父亲的权利了,他就偏偏娶了如花似玉的吴师母。偏偏会调理的吴师母竟然能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吴师母的肚子夸张地大了起来,又骄傲地瘪了下去。天使般的女儿就这样诞生了。

女儿的房间里响起了钢琴声,弹的是那个什么克什么曼的曲子。吴老师是教数学课出身,听不懂音乐。可他仍然爱听,每次都很投入,都很陶醉。钢琴的声音似流水,让吴老师的心情舒畅。吴老师很骄傲,剪子胡同他家买钢琴是头一份,女儿是剪子胡同里第一个会弹钢琴的女孩儿。女儿的房间里很干净,除了洁净的音乐,就是洁净的阳光。吴雪喜欢在阳光里弹钢琴,她说阳光伴随着她的琴声在跳舞呢。听着女儿的话,吴老师的眼睛湿润了,他就拼命地把会跳舞的阳光往女儿的房间里赶。让阳光去给女儿伴舞,很耀眼地在房间里跳跃。

这几天的情况不算好,楼前边又要建新耧,并排着三栋。先是打桩,后是有震动棒嗡嗡地响。女儿弹钢琴倒不受什么干扰,受干扰的是听钢琴的吴老师。流水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泼泔水的动静。影响到听觉上的高雅,吴老师不能这样算了。打电话给环保局,就说是考生家长,反映噪音扰民问题。工地上果然收敛了许多,流水声又淌满了屋子,一直流淌进吴老师甜蜜的梦里。

吴老师喜欢在阳台上俯视大地,看那些半拉囫片的建筑楼房。就像一株玉米在审视一棵黄豆,高高在上,心里头被满足感充溢着。再看看身后那些搁浅的平房,那些平房就成了伏在地上的拉拉蔓,咋努力也上不了高处。

城市里也生长庄稼,那些庄稼密密麻麻。跟乡下不同的是,城市里的庄稼筋骨是钢筋混凝土。生长的速度也很快,一层一层,从地上往起疯长。吴老师推开阳台的窗子,吓了一跳。那三栋楼房已经跟自己家的五楼平起平坐了。而且还有继续生长的架势。问一下干活的工人,人家说这三栋楼十五层呢。

吴老师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声。阳光也在咯噔声中停止了舞蹈,在吴老师鼻尖细密的汗珠上定格。

吴老师去工地得到证实,这三栋楼确实是要建成十五层。也就是说在一个月后,自己的身边将要长出三棵玉米,而自己住的楼房就变成了一株矮秧黄豆。那阳光呢,会跳舞的阳光怎么办?女儿需要阳光,没有了阳光女儿的钢琴怎么弹?女儿从小不知道阳光是什么样子,如果剥夺了她享受阳光的权利,那不是太残酷了吗?太阳是大家伙的,不是这三那棵玉米的。

工地的负责人不跟吴老师计较,实际上他们是听不懂吴老师的话。阳光还会跳舞,这老头八成有毛病。见说理不成,吴老师就坐在搅拌机料斗上耍赖。工地上的工人整不了,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求救。派出所的所长见是吴老师,声音就柔和了许多。不由分说拉起吴老师就走,一直拽到吴老师的家里。吴老师说你走我还去,这事我管到底了我。所长跟吴老师熟,说吴老师,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你这样做是破坏生产。吴老师说,那他们破坏阳光你咋不说呢?所长说人施工队是按照图纸施工的,人家没毛病啊。破坏阳光,哪个法律上写着这一条啊?所长一句话提醒了吴老师,还真得找找国家有没有这方面的法律法规。

吴老师不再去工地闹事,开始跑图书馆翻查资料。还别说,真让吴老师找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居住区规划设计规范》,这里面十分明确的规定居民日照采光通风视线等等权益。吴老师的认真劲儿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他找几个老太太和老头帮忙,弄一大皮尺来回地在工地上拉。一拉不要紧,问题可就暴露出来了,建筑单位很多地方都存在问题。仅就楼与楼间距上,就存在很大的差距。三栋楼,按照规范计算最近应该距离5号楼95米,可是,这三栋楼最近的是12米,最远的也只有80几米。

吴老师把规范摆在了工地的办公桌上,胖乎乎的老板耍开了横。爱上哪告上哪告去,楼我是照建不误。吴老师充分发动了群众的力量,楼上楼下搞了一通串联,阻止工程队施工,维护自己的阳光权益。全楼居民的觉悟一下子被提升了一个层次,都意识到阳光的可贵。工地没法正常施工,又叫派出所来管。所长来了,见吴老师有了说理的证据,也不好说什么。吴老师既然叼住了工程队的嗉子,就死掐着不撒口。

这事进入了白热化的相持阶段。

工程队终于慌了,里外活动。听说那胖老板根子硬,上边有给撑腰的。对5号楼的居民,开始拿钱补偿。给的数额还不小。吴老师很气愤,人心不齐,阳光还要不要。几个急等着用钱的年轻人顶了吴老师几句。从前在剪子胡同里住窄巴房子的时候咋着了,还不是整天有见不着阳光的,那不也是日子照过,媳妇照娶?没有阳光两口子一样可以亲热,也没感觉缺点啥。再说,阳光是谁的?是党的,是国家的,是地球的,是整个宇宙的,人家老板给咱钱,按平米算够意思了,见好就收吧。

吴老师心里想,这年轻人哪里是在出卖阳光,分明是在出卖良心和正义。身后那半把剪刀要是一旦被开发,再建成十几层的楼房,那咱的5号楼不也变成了拉拉蔓了吗?

那胖老板找吴老师谈过判,暗示要多给吴老师点钱。上头好办,他可以打点,关键差吴老师这,别老拦着不让施工。吴老师嘿嘿笑,坚决不妥协。阳光是无价的,你就是说出拉拉蛄叫唤来也没用。胖老板见软的不行,现了原形。工程想撤就撤,投出去的几百万跟谁要。吴老师硬碰硬,说那我管不着,我管的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阳光。

工程队照常施工,还请了保安人员拉出警戒线,想阻挡的人过不去。况且5号楼也没有谁像吴老师那样投入。吴老师想起了电台和报社,打新闻热线电话,记者来了,稿子也写了。不过,写完稿子一直没有发出来。楼房在头顶疯长,阳光已经被挡在外面。吴老师着急,打电话找记者。记者接了电话,说您老人家别催了,稿子发不了,上头有人打招呼了。

吴老师拿着话筒的手就被空气粘住了。

真是祸不单行,一直在为5号楼奔波的吴老师遭人暗算了。下手的是专业打手,趁吴老师晚上进楼没有防备,从黑暗处冲出来,戴着面具,手拿木棒,挥舞着打在吴老师的身上头上。5号楼的居民们发现吴老师时,吴老师已经遍体鳞伤倒在楼梯口了。鲜血流了一地,吴老师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就被打成了重伤。毫无疑问凶手是有预谋的,有针对性的。是谁下的手,5号居民楼的人心里都清楚。吴师母先前一直反对吴老师抻头跟建筑队交涉阳光的事,可是,黑心肝的建筑队老板竟然下了这么重的黑手。吴师母怎么才能忍得下这口气,整个5号楼也被震怒了。纷纷去找建筑队的老板说理,胖老板早已经闻风而逃,难寻踪迹了。有良知的报社记者终于在报上披露了此事,三栋正在施工的楼被市政府强令停工接受检查。不久,市政府内部一高官落马,罪名是该高官涉嫌接受建筑队贿赂。三栋楼挨着5号楼最近的要被拆除,剩下的两栋楼限制建筑高度。

吴老师这次伤得不轻,不过,因祸得福的吴老师又可以接受阳光的抚慰了。吴老师又可以坐在阳台上看小城的日出,听女儿流水的琴声了。警方一直在追查凶手,最后竟然意外地排除了胖老板********的可能,这让5号楼的居民很不解。都在议论有钱能使鬼推磨,准是那土大款又用钱贿赂了哪个官员,才让老板逃过这一劫。

吴老师出院后对这事的反应不是很热心,只是淡淡地笑笑。然后伸出手,捧一缕阳光放在鼻子边上闻。

这一天,派出所的所长接到了局里的任务,到了执行地点吓了一跳。所长往局里打电话,说有没有搞错,人家吴老师可是遵纪守法的人,我带他干吗?再说,前几天人家和邪恶势力大战几个月连省报都上了,应该是捍卫正义的英雄啊。局里告诉所长,错不了,打手在外地落网,交代了是受一个不明身份的人雇佣。那个人一直跟打手用电话联系,最后把吴老师的照片通过邮寄到指定的地址。两个打手就是按照雇主提供的照片,才找到吴老师的。通过刑侦部门的调查取证,惊奇地发现,那个雇主竟然与吴老师本人有着密切的关联。或者可以说,已经初步推断很有可能是吴老师自己********打了自己。所长带吴老师走时,5号楼的居民都出来了,谁也不知道吴老师这样做是不是犯罪。阳光很祥和地照在人们身上,如果没有吴老师,现在这个时候,人们的身上是肯定不会有阳光的。

吴老师抬头看一眼五楼,女儿弹的什么克什么曼的曲子正从阳台里淌出来。吴老师伸出手,对所长说:走吧。

耀眼的阳光此刻正随着吴雪的音乐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