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秋天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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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秋天的证词(2)

问题出在许大个家,他家压完碾子本来是轮到奶奶的。可是,奶奶因为小脚走得慢,高树海媳妇就抢先了。奶奶当然不干,据理力争。高树海媳妇说我家本来就是挨着许大个的。不信你问问许大个。没有想到,这个丧尽天良的许大个竟然真的点头说他家完事就该轮到高树海家压碾子。

奶奶气不过,找姑姑来帮忙论理。姑姑不是善茬,一屁股坐在碾盘上阻挡高树海媳妇压碾子。家家都排队等着呢,一顿不吃饿得慌。高树海媳妇就和姑姑在碾道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骂。我姑姑毕竟是姑娘家,对于骂街一般性的知识还行,一旦涉猎到男女****的时候,形象性大打折扣,还处于一知半解阶段,不像高树海媳妇那样有实践和理论的结合,所以吃了亏。姑姑就薅了高树海媳妇的头发下来。高树海竟然也跑来帮忙,他拔下碾棍打我姑姑。碾棍是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压碾子就抱着碾棍推。

姑姑绕着碾盘跑,高树海一碾棍打在了拉架的李淑清腰上。李淑清“哎呀”一声惨叫就在碾道小产了。李淑清的私孩子一直掖着藏着,全沟人都没看出来,叫高树海一棍子打出了原形。李淑清的爸爸非常气愤,逼问一个大姑娘家跟谁有的私孩子。抢过高树海的碾棍,非要打死李淑清。奶奶说和,姑姑也劝李淑清的爹不要动怒,最后由高树海套上毛驴车送到了县人民医院进行了简单的处置。“七活八不活”,李淑清的私孩子正好七个月,是个干巴拉瞎瘦的小子,孩子虽然小点,还是活了下来。因为是一碾棍打下来的,所以孩子姥爷怒气冲天的起个名字叫“碾棍”。

徐殿武开始听得兴致很高,不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后来不耐烦了,说,你们到底想说什么?都传李淑清的生下来的碾棍是刘民政的野种,你们不能跟着起哄。还有,都讲大半夜了,你们啥重要的情报也没提供啊。我问的是粮食,到底是谁偷的,你们这样讲扯老婆舌子的屁嗑,我今年一年也听不完。

姑姑就笑了,说,肯定是高树海和许大个内外勾结,一个是金兀术,一个是张邦昌。

徐殿武听迷糊了。金兀术和张邦昌是《说岳全传》里的人物,不是好人。徐殿武搞不明白这俩人跟偷粮食有啥关系。说,咋又说到书上去了。不记了,手脖子累生疼,一句正经的没有。

奶奶说,那可不是。许大个跟高树海家的关系不一般。你看啊,许大个凭啥向着高树海家?明明是我先放的笤帚,非要给高树海家作证是他家先放的。还有,许大个在场院看秋,我孙子说,许大个没事总鬼鬼祟祟的。

我在被窝里听得兴起,没有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屏住呼吸不敢回应。

徐殿武说,没有证据的事情,可不能瞎说。

我姑姑斩钉截铁地说,高树海家七口人。自留地也是三分半,除了菜园子,就是畦子背上栽的玉米。凭啥总有新粮食吃,顿顿玉米面大饼子,都不掺菜。

徐殿武对这个情况很重视,说,那还真有情况。

奶奶“扑哧”一声笑了,说,这事狗都知道,就大队的干部不知道。

徐殿武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个老太婆怎么骂人啊?

奶奶说,高树海家的茅房就在院子外面,他家茅房坑里的货多,全沟的狗都往他家茅房跑,你想啊,全沟的狗都吃饱了,他们家得拉多少屎?

大队干部徐殿武拍脑门,恍然大悟。感谢了我奶奶和姑姑提供的准确情报,回去布置抓捕任务。徐殿武高明在于,他不再相信我们马耳朵沟的人了,他从大队抽调基干民兵,属于异地办案。开始设卡堵截,无效。粮食还在丢。看着高树海家的茅房里人狗和谐相处的繁荣景象,徐殿武有些恼怒。

徐殿武嘱咐我不准打扰许大个,叫我后半夜就在窝棚里睡觉。有这么一个狡猾的敌人在身边,我哪里能够睡得下。徐殿武不能得手,又去征求我奶奶和姑姑的意见,说堵截了几晚上,无果。

姑姑说,你们根本不用去别处,就在高树海家外面等。

我当时和徐殿武一样,相当佩服我奶奶和姑姑的分析能力。我觉得我奶奶和姑姑应该进入公安局办案,她们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叫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她们把很复杂的事情弄得相当简单,怀疑高树海,弄几个民兵在庄稼地和场院跟高树海兜圈子,肯定不行。不如直接在门口等,很简单的事情。

当晚,夜色中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民兵成功抓获了扛着一口袋粮食的高树海。外面枪响,我表现得相当镇静,冷眼看许大个。许大个惊吓了,披起衣服往外跑,到了门口被人绊倒,当场摁住。徐殿武早已经派了民兵,控制住了许大个。

据说,高树海扛着二百多斤的麻袋箭步如飞,被五杆枪堵住以后,丢下口袋就跑。枪响,高树海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小便失禁。民兵押解着高树海回到场院,高树海为了抹罪行,把口袋里的粮食一下子都倒到了大堆粮食中间。民兵都不知道怎么办,徐殿武说,倒也白倒,赶紧给装满。

我拎着口袋给装了满满一口袋粮食。许大个被扭着胳膊,挣扎着说,你们抓我干什么?徐殿武笑了,说,你还真能装,你们俩里应外合,我们都盯你们多长时间了。许大个说,冤枉啊,我没有。小流氓,你给我作证!

我冷笑。骨子里的憎恶叫我“呸”了他一口。心想,死到临头了还叫我小流氓,我说,报告政府。我这么正式地报告政府,完全是姑姑事先教我的。

我说报告政府,许大个经常支开我,他自己搞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刚才枪响,许大个吓得要逃跑。

姑姑真是高明,这个证词足以证死许大个。许大个愤怒了,想要抓我。徐殿武抄起枪托砸向了许大个,我清晰地看到,许大个的脑袋流血,像一捆高粱一样轰然倒了下去。

这就是因果循环,几年前,许大个的小舅子把徐殿武的脑壳拍晕。几年后,徐殿武亲手把许大个的脑子拍坏。徐殿武后来说,许大个抢枪顽抗,民兵失手造成的后果。

盗窃案的成功告破轰动一时,徐殿武立了大功。我奶奶和姑姑非常谦虚地拒绝了公开承认参与破案。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们的英明举动是对的。高树海被公安带走以后,再没有回来。因为他得了绝症,被抓以后就犯病了,死在了押往马耳朵沟沟外的路上。出了沟口,高树海就说,我不想走了。公安以为他耍赖,看他蹲在地上,过去扒拉他。发现了身子还是热的,呼吸没有了。两个公安就在马耳朵沟的河沿上,给高树海人工呼吸,全沟人都围着看热闹。高树海还是没有活过来,高树海的媳妇拿出了一张医院检查:癌症晚期。

这个案子后来不好结案。因为徐殿武想多报请功,结果,高树海因病去世,搜遍了高树海家里,也没有找到那么多粮食。据高树海家人交待,高树海只是偶尔出去偷粮食,与场院丢失的粮食数量存在严重的不符。徐殿武没有办法交待,只能把重点转移到许大个这边来。问题是许大个遭受重创以后,脑壳混沌,说不出来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根本没有办法查到那些粮食的下落。

徐殿武真的急了,抓走了许大个的女儿三丫,把我也带到大队部去做证词。那时候是秋天,树叶黄了,天气也凉了,大雁呜咽着在头顶盘桓。我和三丫一前一后去大队部。三丫一直不抬头看我,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徐殿武叫我做的证词,先是叫我挖掘许大个的种种罪行。许三丫就在边上站着听着。徐殿武先是启发我许大个平时的表现,终于说到了看秋时候跟三婶的事情。徐殿武感觉这都是有利的证据,叫民兵把三婶带来。

三婶何翠菊进屋就吓尿裤子了,没有用我对证,全盘交待了那晚上发生的事情。原来,三叔因为挨饿病死以后,剩下三婶一个人带孩子。孩子晚上饿得睡不着,三婶就去玉米地里偷玉米。刚到玉米地里就被许大个逮个正着。三婶没有绝望,因为三婶是长辈,三叔是许大个没出五服的叔叔。三婶就求许大个放过她,叫掰两穗青玉米。许大个不知道怎么就摸了三婶的****,摸了一只,叫三婶掰一穗玉米。两个乳房摸完,三婶有两穗青玉米的收人了。许大个控制不住自己,非要摸下面,三婶也急了,说,那你得再给两穗青玉米。许大个猴急地摸了下面,结果事情越来越糟糕,许大个就跟三婶那样了。三婶又气又羞,觉得侄子说话不算话。明明说摸摸给两穗玉米,还进了身体捣乱。三婶就说,动一下给一穗玉米。许大个什么都不顾了,就一塌糊涂地动起来没完。三婶催促说,快点吧,都快半亩地玉米棒子了。许大个说婶子,就好了,婶子,就好了。

然后,许大个就好了。

我迷糊着听到的是最后的片段。

利用职权强奸妇女,而且还是自己的婶子,许大个的罪行不轻。接下来,叫许三丫交待那些粮食的去向。许大个讲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从他女儿嘴巴里找线索,许三丫用一言不发来对抗。徐殿武没有耐心,打了许三丫。许三丫不服气,咬了徐殿武。徐殿武被咬急眼了,就在大队部的小屋里,撕烂了许三丫的衣服。

我一直惊恐地站在旁边观看这场闹剧。许三丫拼死反抗,徐殿武的手背和脸蛋子都被三丫挠咬的血葫芦一样。徐殿武气坏了,把许三丫摔在破桌子上,撕烂了她的衣服。我清晰地看到了许三丫的身体,其实一点也没有神秘,她发育的不够成熟,像一只青涩的梨。喉咙里嘶哑着无助地哭叫着。最后,她昏了过去。许三丫白皙的身子在我面前呈大字型摊开了,她的胸部很平坦,褐色的****像一粒蚕豆,只是比我的略大。可耻的是惊恐之下的我,产生了强烈好奇的窥视欲,我忍不住偷看了许三丫的下面……

那天是奶奶和姑姑给许三丫穿上的衣服,奶奶和姑姑都很心疼,骂了徐殿武不该动手。也埋怨三丫不该这么烈性。其实也不是三丫一个人这样,我们马耳朵沟的女人基本都是这个脾气。三丫默默地站起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我。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三丫抓住我的头发,鄙视地啐了我一口。都是血水搀杂着吐沫。我竟然“呜啦”一声哭了,嘴里含糊地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脏话。我的奶奶和姑姑疯了一样扑向许三丫,她们真是奇怪的人。明明是来帮助三丫解围的,却在解围以后痛殴了她一顿。

徐殿武也怕把事情闹大。拿走了我的证词,那是一份秋天的证词。上面写着我和徐殿武的对话:

徐殿武:粮食是高树海和许大个勾结偷走的吗?

小流氓:嗯……

徐殿武:你跟他一起看秋,他有什么反常举动吗?

小流氓:……他总是睡得少,起夜,一尿就是很长时间……

徐殿武:多长时间?

小流氓:装一口袋粮食的时间够用了。

徐殿武:他把粮食藏到哪了,你知道吗?

小流氓:……挖……坑……

徐殿武:挖坑?在哪挖坑?

小流氓:我猜的。那么多粮食,他们只能挖坑埋起来。

……

徐殿武:你做证粮食是许大个和高树海勾结偷走的,是吗?

小流氓:嗯……

徐殿武:你要说是还是不是。

小流氓:是。

徐殿武:你签字吧。

小流氓:我不会写字。

……

我的这份证词,算是那年秋天粮食丢失案的一个了结。高树海去世,死无对证。许大个失语,无法核实。许三丫顽抗,不可救药。只有我的那份证词是真实的,徐殿武上报材料。他被调到公社做了领导。

转年,招兵,奶奶和姑姑送我去体检。我光着屁股站在一群同样光着屁股的小伙子当中,等待着检查。徐殿武发现了我,向带兵的军官推荐了我。于是,我光荣入伍。回村告别,我穿上了军装,见人就立正敬礼。全沟的人都很羡慕我,只有许三丫再次“呸”了我一口。

许大个一直混沌状态,许三丫一直伺候他。隔年,徐殿武被追查,这才知道,许三丫一直在不断上访告状。徐殿武因为打人致残,还有高树海的死亡,都有徐殿武的责任。徐殿武被抓,他进去的那天是许大个小舅子出来的那天。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许大个小舅子说,不是我拍你,是你先骂的我。

隔年,三爷爷死了。做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长的三爷爷熬干了心血去世。我们其实一直忽略了三爷爷这个在我们马耳朵沟绝对不能忽略的人物。他死去以后,人们发现他家屋子里炉子下面有暗道,下面是一个大的地窖。里面装满了金灿灿的粮食,这个藏粮食的大坑其实被我不幸言中。只是挖在三爷爷的家里,这实在是出乎意料。

三爷爷临死的时候是笑着的,因为那时候村里的粮食够吃了。三爷爷那么多年一直晚上偷偷在自己家房子下面挖大坑,把土运出去,还得不露痕迹。一直嘱咐高树海往家里运粮食,他一粒都舍不得叫孩子老婆吃,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把粮食囤好,别都交了公粮,他怕村子里再有人饿死,这样就可以拿出来救命充饥了。高树海知道自己患病,被三爷爷的想法感动,才在三爷爷的安排下屡次得手。遗憾的是,因为家里人需要粮食吃,他隔几天往自己家扛一口袋粮食,最终被抓……

据老家的姑姑来信说,这些年,许三丫一直在告状,不断上访。其中也在告我,说我那天在大队部参与了徐殿武剥光她衣服的暴行。好在徐殿武和现场的民兵作证我没有参与。

不管许三丫怎么追究我的责任,这么多年来,那份秋天的证词,始终像一块大石头那样压在我的心底。我甚至盼望着哪一天法院能够给我来一份通知,叫我去接受审判。我也好重新审视那段岁月,揭开心灵深处的疮疤,袒露一个真实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