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秋天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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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民工二题

老白头是大师傅。三顿饭,喂饱百十个民工,活不轻闲。工头图省钱,给老白头另分一差事:后半夜打更。心里有意见,嘴上不敢提。不提又不甘心,嘟囔。因为胆怯,嘟囔的话没有一句囫囵的。后半夜,工棚两面铺,百十个脑袋瓜排好。咬牙放屁吧咂嘴,千姿百态,民工们睡得很肆意快活。

老白头在外边抱着手电筒划圈,对民工们就很羡慕。

天不亮,拿钥匙开了伙房的门锁。门不锁可不行,工头老婆管伙食,买来的菜可钉可铆,没有多余。一个萝卜顶一个坑的事,老白头怕丢了萝卜,补不上那个坑。民工中三只手多,逮啥顺手就牵啥。做葱花的大葱,袋里装的只能拌菜才能用的精盐,都丢。有一回,老白头开了伙房门,见少了很多土豆。细查,剩下的土豆身上也尽是窟窿眼子。敢情是民工们从门缝里伸进来钉上钉子的木棍,把土豆扎走了。老白头那几天,盯贼似地盯着民工们。支棱着耳朵听谁打饱嗝,听见了就凑过去闻。

闻有没有土豆味。

工头老婆买回来过几回青菜。白菜菠菜甘蓝菜,都是稀烂贱时候买的稀烂货。可惜的是便宜没好货,这些菜价钱是便宜,就是糟践的太多。后来就专买土豆。土豆放得住,不用费工夫择又好洗。土豆也分三六九等,民工们吃的土豆是土豆王国里最受压迫的阶层。一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小的如扣,大的如牛眼珠子。

老白头端一盆牛眼珠子出来,倒伙房门口的水池子里。拧开水龙头放水洗土豆。身后也有哗哗的水声响起来,水暖工三顺不知啥时候趿拉着鞋出来撒尿。

老白头一激灵,三顺喷地一声坏笑。

老白头见是三顺,没理他。三顺好事,属狗抓耗子那一类型的。

老白头切土豆,切块的刀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顺手从水池子里捞出四个土豆,放菜墩上。不用细瞅,当当地剁。一个牛眼珠子四刀,都被当当地开膛破肚了。一四得四,二四得八。老白头在家没念过几天书,乘法口诀却用得顺溜。抓一把土豆整四个,当当十六刀,刀刀不走空,切得准,切得匀。

三顺眯睁着眼凑过来。死老白,土豆不去皮,你瞎当当啥?

老白头头也不抬,结婚拔毛穷讲究啥?

三顺提着裤子,骂着进屋。老白头,你能活一万年,你千年王八万年龟你。你死不了,阎王爷不敢收你,怕你去阴间克扣小鬼。

老白头其实不老,今年五十二岁。据说至今还守身如玉,一直跟着这个工程队东奔西走转战四方。工程队的大师傅好将就,没油没肉都行,只是别少了米和盐。臭民工卵子没那么多说道,划拉饱肚子就行呗。这话是工头四奎老婆说的。工头老婆长得很文明,只是说话不讲究精神文明建设,她把男女之间的事说得很直截了当通俗易懂。她不顺心骂民工时就惯用民工卵子这样的词汇。老白头专门研究过工头老婆这句话,她所说的卵子非女人之卵子也,而是指的是男性****也。

三顺回屋一折腾,民工们醒了一多半。对老白头的不满,显然是在心里酝酿了许久。三言两语开始数落老白头的种种过错。比如熬菜放后老婆油,炖豆角不择让大家吃“拔丝豆角”等等。

骂得兴起,三顺还哼唱了几句自编的歌谣:

四月里初七八

楼号下来把基础挖

建筑工人多劳累

哥们呀

人生究竟为了啥

五月里五端阳

建筑工地正是忙

高粱米饭土豆块

哥们呀

这样的伙食力怎强

许是民工们的叫骂惊动了老白头,老白头不知怎么良心发现,晚上炒了顿尖椒土豆片。工头四奎接受了民工们的投诉,来伙房视察。老白头正香滋辣味地忙乎呢!

工头四奎嗅了嗅菜香,不解地回头问大家,这样的伙食还有啥说?

民工们面面相觑。心里骂这老白头点子横运气好。半年才炒一顿土豆片,还让工头给碰上了。

接下来的几顿菜,老白头破天荒地炒起了土豆丝。太阳这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吗?不对,第一个提出异议的是三顺。凭老白头的刀功,他只会切土豆块。切火柴杆粗细的土豆丝,对于老白头来说,根本是属于高难动作。三顺见过老白头切的土豆丝,每条丝足有筷子头粗细。

三顺起早撒尿,见伙房里人影一闪,三顺以为是见了《聊斋》里的女鬼,趴门缝细看,见一个女人正在帮老白头切土豆丝。

三顺回来一描述那女人的条,形,段。民工们就将目标锁定了是新来的民工春草。

春草是半个月前进工地的。工头四奎不轻易让女人进工地。工地忌讳女人,怕沾了女人的晦气。春草是个例外,听说春草是四奎的叔伯嫂子。跟好吃懒做的丈夫赌气,到工地开吊盘来了。

老白头也真是够有艳福的,他咋和春草搭上了钩?这些天,工地上改变最大的就是老白头。人变得勤快了,随和了。不再和民工们因为半棵葱一瓣蒜吵得不可开交。他竟有一次端着菜盆,拎着勺子挨个给民工们添菜。

在三顺的眼里,老白头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定有些不怀好意。当然,这种不怀好意不是冲着大家伙。

老白头另有企图。他一定是看中了眉眼俊俏的春草。

春草让老白头改变了很多。春草的出现,唤醒了老白头身上某些沉睡的物质,如男性荷尔蒙什么的。春草开吊盘,闲着的时候,过来帮老白头切菜洗菜。老白头那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幸福的感觉当中。

民工们渐渐发现,春草很关心老白头。因为有一天,三顺发现春草在洗老白头的衣裳。还有一次,老白头佝偻着身子,从菜盆里往外挑肉。打菜的时候,把那些肉都给了春草。春草脸红,连忙往菜盆里倒。老白头怕被别人看见,用手挡着。俩人你推我挡的镜头,被大家伙看个正着。好啊,老白头,蔫巴萝卜辣子心,敢情人家春草无意是你自做多情啊?这还不算,你竟拿着大伙的伙食去维你个人的人情啊!

民工们在三顺的带动下,鼓了包。

工头四奎是在晚间辞退老白头的。四奎权衡了半天,接纳了大家的建议。老白头愣怔了好半天。喉结蠕动了几下,艰难地说,我想再做一顿明早的饭菜。

老白头最后一顿早餐做得很隆重。土豆丝切得匀称细溜。经过几个月的磨练,老白头的刀功练成了。可遗憾的是,老白头业务熟练了,却被工头一刀切了。

民工春草穿一件花格子上衣,梳着齐肩短发,截住了大家上工的路。春草是给老白头讲情来了。春草的眼泪一流,大家的心就软了。民工们都是一些粗汉子吃得了硬,却见不得女人的眼泪。细究一究,跟老白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砸了老白头的饭碗。

中午的饭菜仍是老白头做的。跟着这个工程队的民工们吃惯了老白头做的饭菜,还能去吃谁做的呢?工程队的大师傅可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做得好的。

只有老白头这样不好不坏的货,民工们才能吧咂出饭菜和日子的滋味来。

民工五件事:吃喝拉撒睡。上厕所是大事情。

往年有这样的例子,厕所建的不好,民工们就上主体完工的楼里就地解决。味道不好倒没什么,关键是影响形象。甲方施工员进楼一巡视,一不小心就会“触雷”。金黄的屎,恶臭恶臭。施工员连连耸鼻子,嘴里骂没素质。

民工们很不屑。啥叫素质?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厕所建的远,跑一个来回半小时。工头四奎管得紧,上班之前就让大家伙把零碎抖落干净了。可屎尿哪有个准,赶上窜稀跑肚,难道还拉裤兜子不成?

工头四奎开始想用铁腕政策封住民工们的屁眼。比如在工地的大沙堆上插一纸壳子,上面写到“随地大小便,罚款三百元。”民工们一笑,新屎仍旧不断。工头四奎气急败坏,又补充一句“再拉烂屁眼。”不过,一直没听说谁的屁眼烂掉。倒是那大纸壳子不知让谁用钢筋捅了几十个密密麻麻状如屁眼的窟窿。

工头四奎因此挨了公司领导的批。领导不愧是领导,讲话一语中地。四奎啊四奎,这不是封谁烂谁屁眼的问题。大学教授被憋急眼了,也会窝吃窝拉。电影明星找不着厕所,也兴许找犄角旮旯方便方便。问题的关键是你得给民工们找块能招得开屁眼的地界。让大伙尽兴地拉嘛!

工头四奎一下子豁然开朗。

新工地一下来,盖完伙房建厕所,这事可马虎不得。

厕所离工地不远。借一条水渠做茅坑,十几条木方搭在水渠的两岸,围上一人高的石棉瓦,这就是民工们独一无二的“水上厕所”。三顺是水暖工,这样的设计方案就是他想出来的。三顺安过城里人的坐便器。那坐便器有的一万来块,拉完屎自动冲洗烘干擦,一条龙服务。三顺就想,城里人长的是多么尊贵的屁股啊,有一天自己也上坐便器上拉泡屎,不知该有多么享受呢!这样的心愿三顺一直没有机会实现。当工头四奎四处寻摸地界建厕所的时候,三顺的眼睛一亮,就有了水上厕所的构想。

厕所下面的水渠水清水深,里面有鱼呀蝌蚪呀的小东西。一边拉屎一边喂鱼,真是其乐融融。离水面二尺高,手捧一废旧报纸。三顺嘴里的嗑成套。手拿秘密文件,脚踏长江两岸,前有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

遗憾的是由于炮火太猛,离水面二尺高,时常会溅起水花,湿了屁股。三顺就等风从水面钻上来,吹干了水珠,才美滋滋地起身。三顺很得意,每到新工地建厕所,就用一把碎了壳缠了几层黑胶布的破卷尺量水面与屁股的直线距离。不高不矮,二尺正好,这样水面上就有了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气势了。

大师傅老白头这人娇气。嫩屁股怕冷水激。每次拉屎,使一下劲就赶忙往起欠屁股。欠晚了,水花溅到屁股上,马上就会起鸡皮疙瘩,麻麻嘟嘟的难受。老白头背地里骂三顺,吃人饭拉****,没好下水的货。

工头四奎在城里早买了楼。忙的时候就吃住在工地上。虽说吃的和民工们不一样,拉屎却和民工们不论是姿势还是面部表情都别无二致。总的来说,他对三顺的设计还是比较满意的。得到领导赏识的三顺就有些得意忘形。三顺一天早上起来,捧一物件扔到老白头的菜墩上。

那物黑脑瓜,在菜墩上乱蹦乱跳。老白头眼花,瞅不准是啥宝贝。三顺坏笑着,老白,这东西比你切的土豆子个头都大。你也跟头提提意见,卵子籽大的土豆子还它妈的没长成形,涩巴叽的没法吃。

老白头白了三顺一眼,你有意见你提去。三顺说,我不是做饭的我提啥?老白头说,我是做饭的不假,可我没意见。你赶快把那玩意拿走了,我咋瞅咋膈应慌。

三顺说,给你炖菜吧,吃了能壮阳呢!老白头又去菜墩前瞅,觉着眼熟,就是不知是啥。三顺告诉老白头,你细瞅瞅,这不是公蛤蟆和母蛤蟆结婚的产物,蝌蚪吗?

老白头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蝌蚪。那小蝌蚪有蒜瓣大小,小尾巴滑稽地颤悠,就是不长腿。这三顺真鬼道,不知从哪里掏弄出这么个活宝来。

中午老白头上厕所,一下子解开了谜团。老白头刚蹲下,听见脚下有动静,低头一瞅,吓了一大跳。屁股底下二尺远的水面上,密密麻麻黑咕隆咚一大片大脑袋的蝌蚪,张着嘴,等着老白头喂食呢!

老白头仓皇逃离了厕所。回伙房用菜刀连刮了二十几遍菜墩。从此,老白头一去厕所心就突突,怕蝌蚪成了精,钻进屁眼里捣乱。

民工春草来工地后,老白头鼓起勇气找了一次工头四奎。老白头说春草是女的,上厕所咋整?三顺正在办公室里,说好办,用石棉瓦隔开。

两片石棉瓦,把水上厕所一分为二,东为男,西为女。

老白头气呼呼又来找工头四奎。四奎不耐烦,又干啥?老白头说,三顺耍流氓。四奎跟老白头去水上厕所一看。“扑哧”一声笑了。三顺用红色的油漆在东边的石棉瓦上画了个站着撒尿的男人,其相貌与老白头别无二致。西边的石棉瓦上画了个蹲着撒尿的女人。尿线如注,沥沥拉拉。

三顺申辩说,他不会写字,画画更形象。工头四奎沉了脸,三顺,别闹过分了。

自此,老白头和三顺的明争暗斗趋于白热化。

民工春草是工地上惟一的女民工,特别受宠。春草三十多岁,模样标致,心地善良。初来就帮老白头切菜做饭。老白头这大半辈子还没有近距离的接触女人,还没有哪一个女人真正关心过他。春草有一天洗了老白头的衣服,老白头感动得湿润了两眼。老白头在心里保证,一定好好保护春草,别让她受了委屈和伤害。民工们有打趣逗老白头的,说老白头看中了春草。老白头急赤白脸地跟人家理论,谁家没有姐妹,谁说话这么不是人揍。在老白头心里,春草是株圣洁的白莲,有一丝的邪念都是对她的亵渎。

老白头开始留意春草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上厕所。这不是小事情,一片石棉瓦能挡住人影不能挡住人声。民工们这几天撒尿总逞强般往界那边呲,弄得春草上厕所不敢出声。老白头观察了,西边那面就春草一个人,那群蝌蚪总往东边游。

事还是出了。

老白头趁春草帮他切土豆丝的当,红着脸说,石棉瓦出窟窿了。春草一愣,下次上厕所就用一团粉红色的卫生纸塞住了那个窟窿。可没几天,卫生纸不见了。而且,那个窟窿有扩大的迹象。老白头趴在那个窟窿上看了一次,心里骂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做损。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春草褪裤子提裤子的全过程。

老白头真想抓住三顺暴打一顿。这样的坏事除了三顺还有谁能干得出来?三顺这几天心里憋屈,他觉察到了大家伙瞅他的眼神明显不对。冒失的三顺竟找了春草,指天发誓他是清白的。春草红着脸说,我又没说是你干的。三顺这一找,愈发引起了大家的怀疑。都认为是三顺心里有鬼。

三顺咧着大嘴骂,我一定逮住这败家的老爷们。往我头上扣屎盔子。三顺开始做了私人侦探。很快就怀疑上了是张三干的,张三又怀疑上了李四。如此王二麻子小淘气的乱咬一气,人人都成了偷窥春光的贼。

老白头后来心生一计。把那个窟窿又扩大了一圈,并将脚下的木方偷偷用锯条拉成似断非断的样子。春草那日又去厕所,正欲小解时,忽听隔壁“扑通”一声,有人落入水中。春草慌忙起身,惊问,谁?

隔壁水下,工头四奎正和一群已长出两条细腿的蝌蚪做殊死的搏斗。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四奎打捞上来后,四奎阴着脸没做任何辩解,也没有去追究是谁设下如此精明的圈套。大家背后议论,按说四奎不是那样的人,或许是人家的巧合吧。四奎稍做喘息,命令三顺去上游再建一个水上厕所。

从此,民工们就在厕所里看见一群蝌蚪欢快地逆流而上。

老白头自言自语到,各拉各的,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