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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新泽西的新闻界

孟斐斯健康报的总编辑对一位把他称为过激派的记者给予这样温和的抨击:当他还在写头一句话的时候,写到中间,加着标点符号,他就知道他是在捏造一个充满着无耻的作风、冒出造谣的臭气的句子。——文艺报。

医生告诉我说,南方的气候能适合我的健康状况,所以我就到新泽西去,担任了南方晚报的编辑职务。我去上班的时候,看见主编先生斜靠着椅背坐在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上,一双脚放在一张松木桌子上。办公室里还有一张樟木桌子和一把破椅子,桌上快要摆满了报纸和杂志,还有一份一份的稿件。有一只盛着沙子的木箱,里面扔了好多雪茄烟头和香烟屁股,还有一只火炉,火炉上有一扇上下开关的搭下来的门。主编先生穿着一件后面很长的黑布西装和白麻布裤子。他的靴子很小,用黑靴油擦得锃亮。他穿着一件有皱褶的衬衫,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条旧式的硬领,一条两端下垂的方格子围巾。服装的年代大约是1949年。他正在吸着一枝雪茄烟,用心琢磨着一句话,他的头发已经被他抓得乱蓬蓬的了。他急急巴巴,样子很凶,我猜想他是在拼凑一篇特别伤脑筋的社论。他叫我把那些交换的报纸大约看一下,写一篇新泽西各报要闻摘录,把那些报纸里面所有的有趣的材料通通简缩在这篇文章里。

因此我写了下面这么一篇:新泽西各报要闻摘录青年文学半月刊的编者们关于巴里哈克铁道的报道显然是搞错了。公司的方针并不是要把巴札维尔扔到一边。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这个地方是沿线挺重要的地点之一,因此不会有轻视它的意思。青年文学的编辑先生们当然是会乐于加以更正的。

希金斯维尔科技报的高明编辑福特·亨利先生昨天来到本城。他住在乔·布什旅店。

我们发现泥泉电力报的同行认为乔·沃尔特的当选还不是确定的事实,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但在他没有看到我们的纠正之前,一定会发现了他的错误。他显然是受了不完全的选票揭晓数字的影响而作了这个不正确的判断。

有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底特律正在设法与纽约的几位工程师签约,用尼古尔逊铺道材料翻修那些几乎无法通行的街道。自由新闻下在宣传此事,并对最后成功很有把握。

我把我的稿子交给主编先生,随他采用、修改、或是撕毁。他瞧了一眼,脸上就立刻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他再往下一页一页翻看,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一定是出了差错。他随即就一下子跳起来,说道:

哎呀哈!你以为我提起那些无赖,会用这种口气吗?你以为读者会看得下这种乱糟糟的文章吗?把笔给我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支笔像这样无情地连划带勾一直往—下乱涂,像这样恶毒地把别人的动词和形容词胡乱涂改。他正在修改稿子的时候,有人从敞开的窗户外面向他打了一枪,把我的一只耳朵打得和另一只不对称了。

呵,他说,那就是斯迈尔那个畜牲,他是“精神火山报”的——昨天就该来哩。于是他从腰带里抽出左轮来朝窗户外面放了一枪。斯迈尔被打中了大腿,倒在地下。他正在要打第二枪,可是因为他被主编先生打中了,自己那一枪没打准,只打中一个局外人,那就是我。还好,只打掉一只手指。

于是主编先生又继续进行他的修改。正当他刚刚改完的时候,有人从火炉的烟筒里投了一个手榴弹进来,一声爆炸,火炉飞上了天。幸好只有一块飞来的碎片敲掉我一对牙齿,此外并无其他损害。

那个火炉完全毁了。主编说。我说我也相信是这样。唉,不碍事——这种天气用不着它了。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事情,我会找到他的。你看,这篇稿子应该是这么写才对。

我把稿子接过来。这篇文章已经删改得面目全非,如果它有个母亲的话,她也会认不清它了。现在它已经成了下面这样:

新泽西各报要闻摘录青年文学半月刊那些撒谎专家显然又在计划对巴里哈克铁道的消息造一次谣,这条铁道是十九世纪最辉煌的计划,而他们却要散布卑鄙无耻的谎言来欺骗善良的读者们。巴札维尔将被丢在一边的说法,其实就是他们自己胡乱瞎编出来的——或者还不如说是他们捏造出来的。他们实在应该挨一顿揍才行,假如他们要避免人家打痛他们的贱皮贱肉的话,最好是把捏造谎言收回。希金斯维尔科技报的亨利那个傻瓜又到这里来了,他厚着脸皮赖在乔·布什旅店住着。我们发现泥泉电力报那个昏头昏脑的恶棍又按他的撒谎的习惯撒出了谣言,说乔·沃尔特没有当选。新闻事业的天赋的使命是传播真实信息,消除错误;教育、改进和提高公众道德和风俗习惯的趋向,而使所有的人更文明、更高尚、更善良,在各方面都更好、更纯洁、更愉快;而这个黑心肠的流氓却坚持降低他的伟大任务的身价,专门散布欺诈、毁谤、谩骂和下流的话。

布雷特维尔城要用尼古尔逊铺道材料修马路——它更需要一所监狱和一所贫民救济院。一个鸡毛蒜皮的市镇,只有两个小酒店、一个铁匠铺和那狗皮膏药式的报纸自由新闻,居然想修起马路来,真是异想天开!汽车新闻主编托特这个笨蛋正在乱叫一阵,以他那惯用的低能的话极力吹捧这件事情,还自以为他是说得很有道理的。

你看,要这样写才行——既富于刺激性,又中肯。软弱无力的文章叫我看了心里怪不是滋味。

大概在这个时候,有人从窗户外面扔了一块砖头进来,叽哩咕咚打得很响,使我背上震动得不轻。于是我移到火线以外——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对人家有了妨碍。主编说:那可能是上校吧。我等了他两天了,他很快就会上来的。他猜得真对。上校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口,腰里别着一支左轮枪。

他说:老兄,您能让我和编这份下流报纸的胆小鬼说说话吗?

可以。请坐吧,老兄。当心那把椅子,它少了一条腿。我想您可以让我和这下贱的撒谎专家施密特交谈交谈吧?

可以,老兄。我有一笔小小的账要和您算一算。您现在如果有空,我们就开始吧。

我在写一篇文章,谈谈“美国道德和智慧发展中令人鼓舞的进步”这个问题,即将写完,但是这倒不要紧。开始吧。

两支手枪同时砰砰地打响了。主篇被打掉了一撮头发,上校的子弹在我的大腿上多肉的部分穿了过去。上校的左肩稍微削掉了一点。他们又打了一枪。这次他们两人都没有受伤,倒是叫我受了伤,胳膊上中了一枪。打第三枪的时候,两位先生只受了一点轻伤,我被削掉一块颧骨。因此我想到外面转转走走不是挺好吗,因为这是他们私人的事情,我跟他们搅在一起不免碍事。但是那两位先生都请求我继续留在那里,并且还说我并没妨碍他们。

然后他们一面再装上子弹,一面谈选举和收成的事情,同时我抓紧把伤口包好。可他们立刻又打了起来,打得十分激烈,每一枪都没有放空——不过我应该声明的是,5枪之中有4枪都打中了我自己。另外那一枪打中了上校的左肩,他很幽默地说,现在他应该离开了,因为他还有事情要进城去,因此他就打听了火葬场的位置,马上就离开了。

主编扭过头来对我说:我请了人家来做客,出去准备准备。请你帮帮忙,给我看看校样,招待招待客人吧。

我一听说叫我招待客人,我就有点胆怯,可是刚才那一阵枪声还在我耳朵里嗡嗡响,我简直吓得神魂颠倒,所以也就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

他继续说:南斯,一会要来这里——把他狠狠揍一顿。里卡多可能会早点过来——你把他扔到外面马路上。贝托可能5点半过来——把他干掉算了。我想今天没有其它事了。要是你还有空的话,你赶快写一篇讥笑警察的文章——把那督察长臭骂一顿。牛皮鞭子在桌子底下;手枪在抽屉里——子弹在那个犄角里——棉花和绷带在那上面的文件柜里。如果你被打伤,你就到楼下去找外科医生蓝赛吧。他在我们报上登广告——我们给他抵账就是了。

他离开后。我开始哆嗦。接下来那三个钟头完了的时候,我已经经历了几场惊心动魄的危险,使我安定的心情和快乐的情绪跑得没有踪影了。里卡多已经来过了,他倒把我扔到马路上。南斯也按时来到,我正预备揍他一顿的时候,他倒给代劳了。还有一位不在清单之列的陌生人和我打了一架,结果我让他剥掉了头皮。另外还有一位名叫科尔的来客把我的上衣和裤子扯得乱七八糟,全成了碎布片儿。后来我被逼到一个角落里,被一大群暴怒的编辑、赌鬼、政客和横行无忌的恶棍们团团围住,他们都大声叫嚣和谩骂,在我头上挥舞着武器,弄得空中晃着钢铁的闪光,我在惊魂未定就马上写了辞职报告,恰好此时,主编也来了,和他同来的还有不三不四的一群兴高采烈的、热心帮忙的朋友。接着又发生了一场斗殴和残杀,那种骚乱的场面,简直是用非笔墨无法形容。人们被枪击、刀刺、砍断肢体、炸得血肉横飞、摔到窗户外面去。一阵短促的暴风骤雨般阴沉的咒骂,夹杂着混乱和狂热的刀光剑影,朦胧地发出闪光,随即就鸦雀无声了。10分钟之后才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血淋淋的主编和我坐在那里,察看着四周的地板上到处铺满了的这一场厮杀的一塌糊涂的残迹。

他说:你慢慢习惯了,也会喜欢这个地方。

我说:我还得请您谅解;我想我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写出稿子来才能使您满意;我只要经过一番苦练,学会了这儿的笔调,我相信我是有能力干好的。可是说句实话,那种措词的劲头实在有些欠妥,写起文章来难免引起风波、被人打搅,这您自己也清楚。文章写得精彩,当然是能够鼓舞人们的精神,这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我到底不愿意像您这个报纸这样,引起人家这么关注。像今天这样,老是被人打搅,我就不能静下心来写文章。这份工作我倒挺喜欢,可是我不愿意留在这儿招待您那些客人。我积攒的经验是新奇的,的确很好,并且还可以算是别具一格,可是今天的事情还是觉得有点害怕。竟然有人从窗户外面向您开枪,结果倒把我打伤了;有人把炸弹从火炉烟筒里扔进来,本来是给您送礼的,结果是叫炉子的门顺着我的喉咙管溜下去了;有个朋友进来和您彼此问候,结果把我打了个满身枪眼,弄得我的皮包不在身上了;您出去吃饭,南斯就来拿皮鞭子揍了我一顿,里卡多把我扔到外面马路上,科尔把我的衬衣和裤子都扯破了,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把我的头皮剥掉了,他确实干得漂亮,就像个老朋友一样;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这一带地方所有的坏蛋都涂着鬼脸来了,他们都要拿战斧把我吓得魂不附体。整个儿说,像今天所经过的这场游戏,我可是一辈子没有碰上过。不过,我喜欢您,我也喜欢您对待客人的态度,可是您要知道,我确实不习惯这些。南方人的心太容易被感情左右;招待客人真是太豪爽了。今天我写的那篇文章,写得并不精彩,经您一指点,把新泽西新闻笔调的强烈劲势灌注到里面,又不免惹出一窠马蜂来。那一群乱七八糟的编辑们又要聚集到这儿来——他们还会饿着肚子来,要杀一个人当早餐吃哩。我决定跟您辞别了。叫我来参加这场热闹,我只能辞谢。我到南方来,为的是休养身体,现在我要回去,还是为了同一目的,而且是马上就走。新泽西新闻界的作风太使我兴奋了。

我说完这些话之后,我们彼此便歉然地分手了,然后我就搬到医院去,在病房里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