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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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印度王的钻石(3)

这种忠告对哈里来说简直是多余的,恐惧已经控制了他,他不敢怠慢,立刻飞也似的逃去,跑上几步之后,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逃出追兵的手掌,光荣地、安全地回到范德勒夫人的身旁。但是,这几步还没跑完,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用各种咒骂的话叫喊着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查利·彭德拉贡,正在向他挥着两只臂膀,叫他回去。这件新发生的事情,太突如其来了,让他的惊恐在成倍的增加,本来哈里已经神经紧张到了极点,这时,一下子完全不知所措,只是加快了脚步,继续跑下去。按常理来说,他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在肯星顿公园里的情景,他应当得出这样的结论才对:将军既然是他的敌人,那么,查利·彭德拉贡,当然是他的朋友。可是他已经神魂颠倒,心里极度错乱,已经完全顾不得,只是继续跑,跑得更快,顺着这条巷子往上坡奔去。

查利发出的那种声音和骂这个秘书的那些非常刺耳的话,很明显他是气愤得不知所为了。他还是这般用尽力气跑着;然而,就算他用尽力气,他的身体条件是他不能克服一个大缺点,因此,他那喊叫声,和那条跛腿踩在这种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最终还是在人家后面越落越远了。

这一次,哈里又似乎看到了些希望了,这条巷子又陡又窄,冷冷清清的,两边都是花园的围墙,上面被树荫遮着,这个逃犯向前望去,真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一扇开着的门也没有。似乎是老天折磨他折磨得累了,现在给了他一条生路,让他逃跑。唉,正当他从一丛栗树下面的一扇园门经过时,这扇门突然开了,他往里面看了看,只见花园中的小路上,一个像肉铺里的小伙计的身形的人闪了来,手上托着一个盘子,哈里还没有将刚才的情景看个仔细,就已经跑过园门好几步路了。可是,那个孩子却有足够的时间把他看个了仔细。很明显,这孩子感觉非常惊讶,因为他看见一个绅士用这种不寻常的步伐跑过去。于是他就走到巷子里来,在哈里背后呼喝着,用讥讽的口吻叫他快跑。

这孩子一出现,马上查利·彭德拉贡就想出了一个新主意。虽然他现在一副狼狈相,气也喘不过来了,还是尽可能的提高了一下声道。

“捉贼啊!”他叫喊着。肉铺里的孩子听到了这个叫声,迅速帮着查利追赶上去。

这时,对于这位被人追赶的秘书来说,真是惨不忍睹。实话实话,恐怖使他再一次加快脚步,他每一步都必须跑得快他们一点;但是他很清楚,已经没希望了。如果这时候,随便有个人迎面走来,和他碰上了,小巷子这么窄,那么他的处境就不堪设想了。

“我必须要找个什么地方躲一躲。”他心里想着。“可是,这几秒钟之内就得马上找到,否则的话,一切都结束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这念头刚在他心头一闪,还没过去,那条巷子居然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他知道眼下他可以让自己躲过敌人的视线了。有时,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即使是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做出有魄力、有决断的事情;而最小心翼翼的人也会忘去平日的深思熟虑,而作出有勇无谋的决定来。这正是哈里目前情况的写照。要是平日最了解他的人,今天看见这个小伙子的胆大妄为,也定会被他吓一跳。他站定了,把帽盒子甩过了花园的围墙。他是如此的身手敏捷让人难以置信,接着一跃而上,两手抓住墙头石,跟着那帽盒子攸一下倒栽进花园里面。

他过了一会才苏醒过来,在一丛玫瑰花旁边坐下,手和膝盖都给割破了在不住的流血,原来为了防备有人爬墙,墙头上装着许多破瓶子。他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脑袋里昏昏沉沉,极度痛苦。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整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园,种着许多香气袭人的花,往前看去就是正房的背面。好大一栋房子,显然是可以住人的,不过和园地一比,显出天壤之别了,处处横七竖八,像是没人照管,而且样子粗糙难看。花园四周是连绵不断的围墙。

他对这些景色的特点无意识地看了几眼,但是脑子却不能把眼睛看到的这些情形组合到一起,得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结论。这时,他听见有人踩着石子路走过来,虽然眼睛已经向来人的方向跟了过去,却根本没有想到自卫,或者逃走。

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貌粗鲁,肮脏不堪的人,穿着一身园丁服装,左手提着一只很大的洒水壶。一个人若不是神经错乱,看见这个人的巨大的身材和黑油油、阴沉沉的眼睛,都会感到恐惧不安。但是哈里这一次摔下来,已摔得头晕眼花,已经将恐惧忘到脑后了。他似乎没有力量把眼光从园丁身上移开,只是听天由命地坐在那里,眼看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任凭他将自己的肩头抓起,随他粗暴地把自己拉起来栽在地上,丝毫没有抵抗的表示。

他们双目对视地瞪了一会,哈里始终莫名其妙,那个人却怒气冲冲,凶恶、嘲弄的神气充满整张脸。

“你是谁?”他终于质问哈里了。“你是谁?从我的墙头跳下来,把我的法国玫瑰折断了?你叫什么名字?”他边说下去,边用力地摇晃着哈里,“你来这里作什么?”

哈里一言不发,不作任何解释。此时,彭德拉贡和肉铺的孩子正咚咚地跑过去,他们的脚步声和沙哑的怒喊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处处引起了回声。园丁已经得到了答案,他低头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哈里,脸上露出了恶毒的笑容。

“是个贼!”他说,“不错,而且看样子你生意还做得很不错吧!我看你从头到脚穿得活像个绅士。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在世上鬼混,不嫌害臊吗?要是脱下来当旧货卖,我断言,普通的老实人会很乐意买的。说话呀,你这条狗!”这人又说下去,“我想你总听得懂英国话吧,我要先问你两句,再把你交给警察所去处理。”

“说实话,先生,”哈里说,“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如果你愿意同我到伊顿广场托马斯·范德勒爵士家里去,我能够保证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我现在只能说,即使是最正直无私的人,也可能被人当成怀疑的对象。”

“小家伙,”园丁回答道,“我可只打算陪你一起到前面那条街上的警察所去。毋庸置疑,所里的巡官一定非常乐意同你到伊顿广场去走走,并且还要和你所讲的那些大人物共享午后茶点呢。或者,你认为直接上内务部去是不是更好些?托马斯·范德勒爵士,哼!难道你以为我的眼睛会分不出来一个真正的绅士和你这个下流的、跳墙的家伙?穿什么衣服,不穿什么衣服,有区别吗,你这种人我最清楚不过了,我一看就明白,就像看书一样清楚。这件衬衫的价钱,大概抵得上我的那顶礼帽。这件上衣,也不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便宜货。还有,你这双靴子……”

这时,他的眼睛被吸引到地面上了。突然间,他停住了那些侮辱性的高谈阔论,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细看了一会他脚边的东西。等到他再张口的时候,他奇怪地改变了声调。

“天啊,”他说,“这是一些什么东西呀?”哈里随着这人的眼光望去,眼前的这副景象,可真把他怔得目瞪口呆。他感到非常恐怖,又很诧异。原来在他摔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在帽盒子上,帽盒子大敞四开。因此,一大堆钻石全给倒出来了。现在,撒了一地,一部分已经陷入泥土里,一部分散在地面上,真是光彩夺目,气象万千。其中有一件精美绝伦的头饰,以往范德勒夫人戴着时,总是令他大为赞赏。这里面还有许多戒指、胸针、耳环、手镯,以及许多灿烂夺目的没有镶过的钻石,滚散在玫瑰花丛之中,散得到处都是,像清晨的露珠。这一大片富可敌国的财产,就在他们两人之间这样的滩成一片,就在这块土地上——一份最动人、最牢固、最永恒的财产,只要用一块围裙它们就会被全部包在里面。这些东西本身已经够美丽了,在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千万条虹霓般的光芒。

“仁慈的上帝呀!”哈里说,“我一切都完了!”他的脑子开始在飞速的运转,追想着过去发生的事实。他终于恍然大悟今天所经过的那许多惊险的过程的原因,才能把它们连成一个整体来体会。这才认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可悲可叹,错综复杂,连自己的名誉和命运也都被牵连进去了。他朝自己四周望了望,似乎是想求救,但是事实上,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花园里,面对着散布着的钻石,还有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对话者。他侧着耳朵倾听了一下,除去沙沙的树叶声,和自己急促跳动的心脏声以外,鸦雀无声。难怪这位青年现在觉得自己有点些失魂落魄了;这时,他气若游丝,时断时续地重复着刚才的那句悲叹——“我一切都完了!”这位园丁也像犯了罪似的,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了一番。可是,不管哪个窗口上,都没有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来。这时,他似乎又回过神来了。

“定定心吧!”他说,“你这个傻瓜!危险已经逃过去了。你为什么不一上来就说清楚,这儿的东西够两个人分?两个人?”他重复了一句,接着说,“唉,两百个人都够!可是,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在这里我们可能被人看见。还有,我说,你要是够聪明的话,先把你的帽子弄弄好,再把你的衣裳打扫干净,照你眼前这种滑稽的样子,你连一步也很难从这里走出去。”

哈里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这时,园丁马上跪下去,匆匆忙忙地将丢散的钻石聚集在一处,再把它们重新收拾到帽盒子里。他的手一触到这些贵重的、亮晶晶的东西,立刻有股热流使他那强壮的身躯激动得不住颤抖。他完全变了脸色,两眼射出贪婪的光芒。没错,看样子就好像他正在炫奇耀富,把工作有意地拖长,对于每一粒经过他手的钻石,都要先玩赏一番才舍得放进去。最后,这件事情总算被他做完了。这时,园丁先把帽盒子藏在自己那件粗布外衣里面,然后一边招呼着哈里,一边自己在前面带路朝着房子的方向走去。

在房子的后门附近,他们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一看那身打扮就知道他是为上帝服务的。面色黝黑,但相貌却十分漂亮,看神气又柔弱,又坚决。他穿着一身他那一行的服装,非常整洁。园丁遇见这一个人,显然有些不安,可是脸上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气,一面谄媚地向这位传教士打招呼,满脸堆笑。

“今天下午天气真好,罗尔斯先生,”他说,“这样的下午是天赐的,的确是太美好了!这是我的一个年轻朋友,他想瞧瞧那些我种的玫瑰花。我冒昧地把他领进来,因为我想几位房客里面,应该是不会有人这样反对的。”

“就我自己而言,”罗尔斯教土回答道,“我不反对,依我看,也不会有任何房客对这点小事比我更难说话的。这座花园是你自己的,雷伯恩先生,我们任何一个是都很清楚这些的。再说,如果因为你乐意我们在花园里散步,我们因为你对我们客套和气,就得寸进尺对你的朋友干涉起来,不给他方便,那么,我们真是太不通情理了。但是,我想起来啦,”他又说,“我相信我以前是见过这位绅士的。哈特利先生,我想是吧,真遗憾,看你的样子,一定是摔过跤了。”

然后他伸出手来。

一种少女似的尊严,和一种尽可能拖长时间必须对他解释的愿望,哈里竟然拒绝了这个援助的机会,并且否认了自己的真名实姓。他宁愿寄希望于园丁的温和怜悯,因为至少园丁并不知道他是谁,而不愿勾起一个相识人的好奇心,以至于猜测怀疑。

“恐怕你看错了。”他说,“我的名字是汤姆林生,我是雷伯恩先生的一个朋友。”

“真的?”罗尔斯先生说,“你们长得惊人得像啊。”雷伯恩在他们这段交流中,真是如坐针毡,这时,他觉得是时候该把这段谈话结束了。“我祝你散步愉快,先生。”他说。说着他就拖了哈里跟他跨进屋子,又一起走到一间靠近花园的房间里。他首先在乎的事情,就是把百叶窗拉下来,因为罗尔斯先生还在他们刚才分手的地方站着,看他那种神气,他一定感到莫名其妙,而且还在考虑着那件事。这时,雷伯恩先生把破帽盒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桌子上,望着琳琅满目的珍宝,他一脸惊喜欲狂的贪婪样儿呼之欲出,两手不停地在大腿两旁擦来擦去。对于哈里来说,他早已经够受的了,看见这个人那写满卑鄙情绪激动的脸,他的痛苦又更进了一步。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他从纯粹干些琐碎、优雅的小勾当的生活里,竟会一下子陷入肮脏与犯罪的深渊里去!他扪心自问,他什么孽也没作过,但是此时此刻,他却饱尝罪恶给他的最剧烈、最残忍的惩罚滋味——对于犯法受刑的恐惧,善良人对自己的怀疑,以及自己正在与下流不堪、禽兽不如的人同流合污,他觉得如果有机会从这间房子逃出去,离开雷伯恩先生的周围,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