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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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个步枪团(现在已由三千人降至九百人了)是第一个到达宿营地的部队。这个团像长着许多肢体的大怪物一样,正预备着住处和食物。一部分士兵踏着过膝的雪到桦树林里去了,在那里进行砍伐;一部分士兵在马车旁边忙活着,有的拿出铁锅和干粮制作晚餐,有的在给马添饲料;还有部分士兵分头在村里为参谋人员准备住处,抬出农舍里的法军尸体,寻找干草生火,拖些篱笆去做防卫的栅栏。

士兵们劲头十足地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命令便使一切就绪了。

[八]

人们觉得,当时俄军处于那种非常艰苦的条件下,没有暖靴、皮袄,没有住处和所有的食物,又在严寒的野地里,士兵们一定很难过、很沮丧。

但实际情形正好相反,就是在物质条件最优越的日子里,军队也没有过这种士气高涨、开心兴奋的情形。人们用嘴吹或用大衣猛扇火,木柴在火堆里发出愉悦的爆裂声。士兵们靠在一块坐下,抽起烟来。一个抱柴火的士兵,双手暖在腰间,原地跺着僵硬的双脚。人们开心地聊着战争中的趣事,跳着,唱着,笑着。在渐渐熄灭的火堆边,有几个人进入梦乡去了。其余的人翻着身接着烤火,偶尔交谈几句。在百步开外的又一堆营火旁,传来了又一阵开心的谈笑声。

[九]

第五连露宿在树林旁。一堆篝火在雪堆间熊熊燃烧,把挂在树枝上的冰凌都溶化了。

半夜,士兵们听到一阵脚步声和树枝的响声从林子里发出。

“弟兄们,熊来了。”一个士兵慌忙叫道。人们抬头认真察看着,只见两个衣着怪异的人相互搀扶着,朝篝火这边走来。

这是两个隐匿树林里的法国人,他们用嘶哑的嗓音说着士兵们听不清楚的话,来到营火跟前。体质差的军官名叫雷邦;那个围头巾的是他的勤务兵莫雷尔。他们来到俄国士兵身边,开始饱餐士兵们交给他们的粥来。这时,还石士兵继续地说:

“给他一点粥吧,饿透了是不可能马上吃饱的。”于是,莫雷尔开心地吃了三碗。那些看向莫雷尔的年轻士兵的脸上,都充满着快乐的笑容。老兵们却认为,这种事既不值得一提又不体面,所以他们仍躺在营火的一旁,偶尔支起身来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其中一个用军大衣围身体的人说:“他们也是人啊,就是做了错事也是要生存的。”

星星仿佛知道此刻没有人会关注它,于是它们在黑暗的天空中开心地眨着眼睛,彼此低声说着神秘的知心话。

[十]

法军的数量在逐渐地减少着。曾被史学家们宣扬过的别列济纳一战,只是法军溃灭的必经阶段,而不是战争的决定性因素。

从整体数据看,强渡别列济纳河的真实结果是,法军的武器和人员伤亡比起喀拉什洛伊战役来,要少得多。强渡别列济纳河的唯一成果在于,它证实一切切断敌人退路的计划都不正确,柯屠索夫所要求的唯一行动,即击退敌人,则是完全对的。对法军来说,后面是肯定的灭亡,而前面是期盼。

除了抱成一团逃跑,他们什么保全办法都没有。所以,法军最后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了这种抱成一团的逃跑上了。

也就这是这个柯屠索夫,这个富有朝政和军事才能的老人,在这一年的八月被人们违反皇帝的意愿推举为总司令的人,这个将皇储和大公们脱离了军队的人,这个凭着自己的权势、违背皇上的旨意决定抛弃莫斯科的人,现在,他很快就清楚,他的时代已经完结了,他那种虚假的权力也即将消除。他感到这一点,一是因为朝廷对他的心态,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二是他感到自己衰老的身体日益衰弱,需要调养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柯屠索夫挺入了他“亲爱的维尔纳”。

柯屠索夫又违背皇上的意志,将大部分军队进驻在维尔纳。此时,他已身体欠佳,精神颓丧,他勉强主持军务,但所有权力已被他交到了将军们手里。他一面过着悠闲的生活,一面静候着皇帝的命令。

十二月七日,皇帝带着他的侍从们——托尔斯泰伯爵、沃尔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切耶夫等——远离彼得堡,并于十二月十一日抵达维尔纳。

当皇帝和柯屠索夫单独相处时,皇帝对他慢吞吞的追赶、喀拉什洛伊和别列济纳的差错表示了不满,同时也讲述了自己关于国外远征的计划。柯屠索夫没有表示反对。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那种对皇上命令的顺从和无奈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十一]

第二天,元帅办了场宴会和舞会,皇帝大驾光临。柯屠索夫夺得一级圣乔治勋章,皇上向他致以了最高的敬意。但是,皇帝对元帅的不赞赏却又是人人都明白的。

皇帝对柯屠索夫的不赞赏,在维尔纳表现得特别强烈,因为,柯屠索夫此时明显不想或不能够明白当前战争的境界。第二天,皇帝对集中在身边的军官们说:“你们不但拯救了俄国,而且拯救了欧洲。”大家由此了解了,这场战争还远远不会结束。

只有柯屠索夫公然表示,新的战争根本不可能提高俄国的地位,增加俄国的荣誉,反而会贬低它的地位和削减它已获得的荣誉,而这荣誉对柯屠索夫来讲已经是最高的了。他全力向皇上证明征集军队的困难,讲人民的难过和失败的可能等。

元帅的这种看法,使他自然被当作了战争的阻碍和障碍。

为了免于和这个老人的冲突,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像在奥斯特利茨对他那样,像战争初期对巴克莱那样,将总司令的权力悄无声息地从他手里收回。按照这个办法,司令部改组了,柯屠索夫的权力移交给了皇帝。此刻,柯屠索夫这个角色已演完了戏,在他的位置上,单纯而自然地出现了一个新的、缺少不了的演员。柯屠索夫不清楚欧洲的形势和拿破仑的作用。作为一个普通的俄罗斯人,作为一个俄国人民的代表,在敌人已被驱逐、祖国获得解放并赢得高尚荣誉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无用武之地了。留给这位人民战争代表的,唯有死路一条,于是,他死了。

[十二]

从得救到生病这一时期,宾艾尔经历的全部并未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在获救那天,他见到了比加·洛司塔弗的尸体,知道昂得列公爵在波拉杰罗战役后继续存活了一个多月,于前不久在雅罗斯拉夫尔死去。也就在这天,他从杰克夫的聊天中知道了罕莉的死。对于这些讯息,宾艾尔只是感到怪异,他感到他不能理解这些讯息的意义。此时,他想要做的,就是离开这个人们彼此残杀的地方,找一个安静的避难所,使心情恢复下来,并从容地思考一下这期间所见到的所有新鲜事情。

但是,他一到奥廖尔就生病了。在他恢复期间,一种自由之感填充了他的心。这种自由,是人类原有的、完全的和少有的自由。过去令他时时痛苦和不懈地寻求答案的问题,即人生的标准之类的问题,对他已不再存在。这样的标准是没有的,也是不可能有的。由于它的不存在,才使他有了真正的自由之感,他的幸福便源于这种喜乐的感觉。

他没有目的,因为他此刻有了信仰,他信仰的并非某种制度或思想,而是活生生的、时刻能感觉到的上帝。以往,他常带着自己的标准去寻求他,但这只不过是追寻罢了。在被俘期间,他真实地感到了保姆对他说的道理:上帝就在我们身边,它无所不在。他了解到,卡拉塔耶夫心目中的上帝比同济会员们所认同的造物主更伟大、无限和高深。他觉得,自己一生都在越过旁边人的头顶往远处看,其实,他所要需要的东西就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身边。

[十三]

在容貌上和举止上,宾艾尔同以前是一样的。老公爵小姐原来不喜欢宾艾尔,老伯爵死后,她觉得自己受惠于他而对他怀有敌意,她之所以来到奥廖尔,是为了向宾艾尔表示,虽然他忘恩负义,但她却认为自己有责任看护他。但在奥廖尔小住几天,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他了。仆人们也发现,自己的主人客气多了。

在奥廖尔的最后几天里,宾艾尔的一个旧友、同济会员威朗奥什杰伯爵来探望他。他惊奇地感到,宾艾尔已早已落后于生活,而且还陷进了他所认为的无情和自私。

对所有的人,宾艾尔有了一种新的办法以博得人们对他的感情,即承认每个人都能以各自的认知去思考和观察事物,也认为不能用语言去更改一个人的想法。这些合情合理的特点过去曾令宾艾尔激动和恼怒,此刻这却是他待人接物时激发大家趣味和同情心的基础。

在一些现实问题上,宾艾尔惊奇地感到自己有了过去所没有的主心骨。在妻子的债务和莫斯科的房屋和别墅是否重建的问题上,他也有了新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