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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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啊,他来了吗?”他接着说,却没有把话说完。在他的脑子里,又产生了一连串的回忆。

日出前,一阵稠密的枪声和叫嚷声把他从睡梦中吓起来,法国人在他身旁狂奔着。宾艾尔好半天都没弄清楚眼前发生的事情,直到听见周围同伴们激动的哭声以后,他才清楚过来,并在他们中间痛哭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拥着跟前的一个士兵,一边哭着,一边吻着他。

鲁考特立在一座破房子的门边,一群投降的法国士兵从他身边走过。当他与路过的俘虏们的目光相遇时,他的眼里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杰克夫阴沉脸,摘掉帽子,尾随一群哥萨克兵走着。他们把比加·洛司塔弗的尸体移到花园中那个挖好的坑里去。

[十六]

十月二十八日,寒冬来临了。此后,法军的逃亡更凄惨了。很多人被冻死或被火烤死,而着华装和坐马车的人,带着各自抢到的财宝接着前进。自离开莫斯科以后,法军溃逃和崩溃的过程没有任何改变。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七万三千名法军就只留下三万六千人了(其中死于战争的不足五千)。离开了维亚济马,法军已由三个纵队变作乱七八糟的一团,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最后。

人们埋头往前走,谁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天才的拿破仑比别人明白得更少,因为没有人给他下指命。但他仍保持着原来的习惯:拟命令,发报告。可这些指命和报告已是纸上谈兵了,士兵们不愿意、也不会那样做了。那些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人虽以“陛下”称呼,但他们已感觉到,这位皇帝只不过是一个坏事做尽、正在得到报应的可怜虫。他们假装着关心军队,但事实上他们的心里只有自己,只想着如何快一些逃命。

[十七]

从莫斯科退回涅曼的路途中,俄法两军的行动就像是在躲猫猫。起初,拿破仑的军队还让人了解他的地方,这是在卡卢日斯卡雅大道上原始的情形。可是以后,当军队走上斯摩棱斯克大道,他们便手捂着铃舌狂奔着,人们以为他们跑开了,但他们却一直在奔向俄军。

一方在逃跑,一方在追逐。在斯摩棱斯克以西,法军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四天的休整以后,他们没有任何策略和计划,又接着往前跑了。他们辨不清方位,却沿着最难走的那条路走去,这就是他们走惯了的那条老路。就像在躲猫猫,法国人在这里遭遇了俄军的前卫部队。法国人意外地碰到了敌人,慌了神。他们由于恐惧而呆住了,尔后又很快扔下了赶上自己的同伴,接着向前逃去。

在从奥尔沙到维尔纳的道路上,法军依然同包围自己的俄军玩着躲猫猫的游戏。可是,当他们走到别列济纳河时,又是一团糟。很多人掉入河中,很多人投降了,渡过河的人在接着逃跑。他们的统帅,穿着皮衣,坐着雪橇,已不再管他的士兵,独自朝前飞奔。法军能逃的便逃,不能逃的只有两种命运:投降或死掉。

[十八]

法国人在逃跑的全过程中,做尽了一切致使自己毁灭的事情。从扭转入卡卢日斯卡雅大道到主将弃军而逃,这群乌合之众的每一个行动都是如此。

拿破仑穿着温暖的皮衣,抛弃了随时会死亡的同伴,抛弃了那些被他带到这里来的人们,单独逃走了,他觉得理所应当,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伟人”。

但谁也没有时间去思考承认这种并无善恶标准的伟大,不过是承认一种不值得一提的渺小罢了。

在默认了基督所赋予的善恶标准的人们看来,无法衡量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哪里没有淳朴、和善和真实,哪里就不存在伟大。

[十九]

每当俄国人读到关于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记述时,无不感到愤然和迷惑。

既然数量比不过法国人的俄国军队开始可以打一场波拉杰罗战役,那么,为什么当它已三面包围了敌人时,却没办法抓住敌人,而是放跑了他们呢?

俄国的军事史家在解释这个怪异的现象时,说是因为柯屠索夫阻止了俄军的进攻。这种解释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柯屠索夫的意志是没有办法阻止军队在维亚济马和坦卢汀洛附近的战争的。俄国的史学家们按照逻辑推理的方法找到了这个结论,他们虽对英勇、忠诚作过一些称赞,但他们却必须承认,法军退出莫斯科是拿破仑的所有胜利,是柯屠索夫的所有失败。

但当我们撇开民族自尊心对待这个问题,便觉得此结论本身就涵盖着矛盾,因为胜利的法军过后遭到了全部的覆灭,而失败的俄军却慢慢打败了敌人,使祖国得到了解放。

这种与事实差距甚远的历史记载,只是历史学家们描绘的各位将军的快乐情绪和言论的经过,而不是事件的历史经过。

只要不去讨论那些报告和计划,而去探究几十万亲手参加事件的人的行动,那些表面觉得矛盾的问题,便可突然极其简单和容易地得到解决。

阻绝拿破仑军队这一行动,除了在十来个人的异想中存在过外,几乎不曾有过。这个目的是不能存在的,因为它没有任何意义,要达到这个目的也是不可能的。

人民只有一个目的:赢回自己的国土。俄军的作用应该是赶走野兽的鞭子。有经验的赶兽人明白,最好的办法是举起鞭子吓退逃兽,而不是去伤害它。

第四部

[一]

人们发现一只将要死去的动物时,就会感到哀伤。在生命的消失面前,除了哀伤之感,还有五脏六腑的撕裂和精神的伤痛。这创伤犹如身体的伤口,会一辈子疼痛,害怕外界刺激性的触摸。

昂得列公爵死后,娜苔丝和莫莉耶公爵小姐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她们精神消沉,无视人生,她们警惕地护着未愈的伤口,以免受到引起痛苦的触摸。

但是,总是克制地谈话,极力去逃避一切可能提到他的话题,这却使她们所察觉到的东西在她们的内心深处更清楚地显现出来。

不过,纯粹的悲哀和纯粹的开心一样,是不可能共存的。虽然莫莉耶公爵小姐感到,要走出她所习惯的孤独的沉思的世界是难受的,虽然丢下娜苔丝令她感到惭愧,但生活上的事需要处理,她不得不屈服,于是,她决定去莫斯科。

从莫莉耶公爵小姐开始打算启程时起,娜苔丝就一个劲地躲避着她。

十二月底的一天,娜苔丝着一件毛料衣裳,头发任意地绾了个结,蜷腿坐在沙发的角落,茫然地看向门的角落。

她向他离去的人生彼岸望去。过去,她感到这个彼岸是如此遥远,她几乎不肯定它的存在,现在她却觉得,这个彼岸比起她所置身的这个不是空虚和破灭就是难过和屈辱的此岸来,似乎更可亲可近,更可理解。

她朝他到过的地方看。她又发现了他在梅季希、特罗伊茨、雅罗斯拉夫尔时的模样。她发现了他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复述着他们彼此的对话,联想和补充着他的话语。当她追忆起昂得列临终前夕的情形时,一种甜蜜的悲伤贯穿她的全身,她的泪水突然溢出,她突然问自己: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当思绪被这种困惑无情地打断时,她不自主又向他的方向望去,仿佛只想解开一个奥秘。

就在她感到要解开那个无法理解的奥秘时,女仆杜尼亚莎带着慌张而不顾一切的神情,飞快闯了进来。

[二]

娜苔丝此时远离了所有的人,特别是家里的人。在听到比加不幸牺牲的讯息时,她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可是当她发现了父亲,听到了母亲那恐惧和刺耳的哭声时,她立刻忘记了自己和自己的忧伤。

“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我在这里。”她低声而快速地重复着这些话。娜苔丝没有松开母亲,她热泪盈眶地望着母亲,脸上充满了祈求包容和怜爱的表情。

“我的妈妈,妈妈。”她不停地说着,用所有的爱去分担压在母亲身上的无数的悲哀。

母亲同现实进行着无奈的斗争,她不知道在爱子丧生后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她从现实的悲伤中逃到了精神杂乱的世界。

娜苔丝已不记得这几天是如何过的了。她没有休息,也没有离开母亲。她的爱,她那对生的渴望和执著的召唤,时刻围绕着伯爵夫人。在第三天夜里,她终于第一次哭了。

[三]

莫莉耶公爵小姐暂缓了行期。玛莎和伯爵想代表娜苔丝,但他们却没办法,因为只有娜苔丝才能使她母亲免于痴狂般的绝望。就这样,娜苔丝寸步不离地在伯爵夫人旁边守了三个星期。

伯爵夫人的精神创伤是没办法治愈的,比加的死杀掉了她一半的生命。比加死讯传来时,她仅仅是一个健康开心的五十岁妇女,一个月后,她已成了一个病痛缠身的、对生活没有期望的老妇人了。但正是这使伯爵夫人病痛缠身的伤痛,却使娜苔丝复活了。

娜苔丝原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但对母亲的爱使她最终明白,她生命的本质——爱,还存在于她的心中,爱的呼唤使生命也苏醒了过来。

昂得列公爵生前的未了时光,使娜苔丝和莫莉耶公爵小姐相互结合了,这新的悲惨使她们更亲近了。娜苔丝了解了过去她不怎么懂的那种虔诚、顺从的生活,了解了她所感受不到的基督教自我牺牲的境界;而莫莉耶公爵小姐也觉得了她先前不了解的生活的另一面,即明白生活和生活中的乐趣。

娜苔丝自己并不清楚,也不相信,在那她自己看来是突破不了的、遮盖着她心灵的泥土内,已长出了纤细、瘦弱的小草。这小草定会茁壮成长,并以其生机勃发的嫩叶去遮蔽那折磨着她的哀伤,并将这种它很快降服下去。在她的体内,伤口已慢慢得到了愈合。

一月底,莫莉耶公爵小姐到莫斯科去了。伯爵要求让娜苔丝同她一道去莫斯科就医。

[四]

在维亚济马,柯屠索夫没有办法阻止他的军队去攻击和隔离敌人。在维亚济马的冲突之后,接着逃跑的法军和追赶的俄军没有进行过一场交战。

紧急的追赶行动,使俄军的损失同逃跑的法军的损失相同。

柯屠索夫不是靠头脑或学识,而是靠他作为一个俄罗斯人的本能,感知到了每个俄国士兵所承受到的东西,即法国人失败了,他们正在四散逃窜,要把他们赶出去。但他也一并地感到了,在这种时节的急行军是多么的艰难。可是将军们,尤其是那些外籍将军们,那些一心想出风头、一心想令人惊奇的将军们,却在这所有战斗都令人讨厌、都失去意义的时候,恰好认定这是进行几场战役的时机。

当两军相撞时,出风头、打游击战和阻截敌军的想法就显得至关重要。这些人被自己的热情所驱使,成了那最凄凉的必然规则的盲目工具。但他们却觉得自己是英雄,自己正做着最受崇拜和最光荣的事。

[五]

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三年,人们一起指责柯屠索夫的错误。但是,在一八一二年的战争中,从他发生到最后的结束,从波拉杰罗到维尔纳,他的一言一行从未违反过初衷,他一直是一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自我牺牲和洞悉所有的典范。没法想象有这种活动目标始终如一的历史人物,没法联想有如此可贵和符合民意的统率。像柯屠索夫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终也真正达到了那个目标的历史人物,在一八一二年找不到,在一切的历史中就更难找到了。

这个柯屠索夫,他的格言是“容忍和时间”,这个不赞成决定性行动的人,严格地准备并进行了波拉杰罗的会战;正是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便断定了战役的失败;而在波拉杰罗,当将军们觉得会战是失败的时候,正是他与大家持不同意见,直到临死时都觉得波拉杰罗战役是一场胜仗。在法军后退时,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不去打无益的战争,不要跨越俄国的边界。这个人具有看透现象的一种非凡能力,能力的根源是他那十分单纯而强烈的民族感情。这个纯洁、谦逊,因而也是实实在在伟大的人物,是不能用想象和幻想出的欧洲英雄模式来衡量他的。

在奴仆的心目中并没有伟大的人,因为他们有着自己关于伟大的认知。

[六]

十一月五日可以称得会关注它,于上是喀拉什洛伊会战的头一天。在与将军们出现了许多争执之后,在已经了解不可能有会战以后,柯屠索夫远离了喀拉什洛伊,他的司令部这几天搬到了多布罗耶。

天气干。柯屠索夫骑着一匹强健的小白马,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不满现状、窃窃私语的将军。沿途是一群在篝火旁取暖的法军俘虏(这天的俘虏约为七千人)。

走到一群俄国士兵面前,柯屠索夫停了下来。在士兵们的盼望下,他发表了讲演,在一片肃静之中,他那缓缓的话语明亮可闻:

“谢谢大家!谢谢你们忠诚而卓绝的付出。这是彻底的胜利,俄罗斯没办法忘记你们,荣耀属于你们!”忽然,他的表情和嗓音都有所变化了,好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说话,而并非总司令:“大家知道,目前的状况很艰难,但没有办法,只能容忍。不会太久了,等送走客人,就可以歇会儿了。你们艰难,但毕竟还在自己的国家里,可是他们呢,目前连最可怜的乞丐都比不了。在他们强大的时候,我们不怜悯他们,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怜悯他们了。他们也是人,不是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又没有请他们到这里来。这些畜生,罚有应得……”

士兵们也许并不明白柯屠索夫的话,但这一席真诚的话语,这种在一种宽容的责骂中所显示出的伟大而浓郁的情感,却令他们无比感动,他们以激烈而持久的掌声和欢呼声表达了这种情感。

[七]

十八日,喀拉什洛伊会战的最后一天。军队在傍晚时分进驻宿营地,悄然寒冷的空中飘着细雪,昏暗的星空穿越雪花清晰可见,天气更冷了。